自由意志


刘展颜今年秋天满六岁,就要上小学,是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挺合名字里“展颜”的意。

生她的时候刘北山被折腾掉了半条命,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快把这个杀人小魔鬼从我面前拿走,晕晕乎乎听见宝延说之前定了孩子姓刘,你要不顺便把她名字也取了。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滚,别让我看见你们两个,反正归你了你爱怎么起怎么起。

于是宝延就取了这么个让准小学生刘展颜写起来愁眉苦脸,要比别人多花十几秒的名字。

刘展颜作为两家目前一颗独苗,被捧在手心宠得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人生唯一的一次受欺负是读幼儿园时和小朋友吵架被打碎了布丁,她回家一瘪嘴,第二天就有两个花臂壮汉堵到幼儿园门口来。

也是因为在成吨的爱里成长得顺顺利利,刘展颜有种天然的缺心眼,活了六年没意识到自己家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直到上小学的第一周语文老师留下周末作业让孩子们写一写自己的家人,比如爸爸妈妈。

——这时候她才大惊失色地发现:她没有妈妈。

运用小学生超强的推理能力一通分析,放学之后刘展颜对着来接她回家的家政阿姨,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叫得阿姨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你妈妈。”

“那我妈妈是谁。”刘展颜诚恳又单纯地问,“老师布置作业要我写家人,我想写我妈妈。”

阿姨思考了片刻,牵着刘展颜的手把小姑娘带上车,扣好安全带,“先回去吃饭吧。”

刘展颜脑门上叮亮起个小灯泡,对食物的期待让她暂时忘记了没妈的烦恼,“今天有什么好吃的?爸爸在家吗?”

“你小姜阿姨来了,晚上做的都是你爱吃的,你爸有事不在,但是今天电视上有他节目。”

然而家政阿姨低估了这小孩对认妈的执着程度——毕竟她两个爸一个赛一个的倔,生的孩子必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一回家刘展颜像只小鸟一样扑棱到餐厅,姜悠正端了盘凉拌黄瓜上桌,她直接拦下来用手捏起一块,眼睛一转来了句谢谢妈妈,清脆得跟咔吧嚼断的黄瓜似的。

姜悠差点没把盘子打了,“我的小祖宗,谁教你这么说的?饭可以乱吃,妈不能乱认啊。”

正在系围裙的家政阿姨立刻澄清,“不是我,刚我接她的时候她还管我叫妈呢,说是老师留的作业,要写自己的妈妈。”她转身走进厨房,把皮球踢给姜悠,“雇主家的事我没资格讲,还是你来告诉她吧。”

姜悠心想说得好像我就有资格讲这两个人一样,放下盘子把皮球踢给下一个人,“你还是问你爸吧。”

伸出小手要来自己的手机,刘展颜一个电话直接打过去,那头嘟了两声接通,宝延压低了声音轻柔地问,“怎么啦?”

她单刀直入,“我妈是谁?”

沉默,还是沉默。

刘展颜今天第三次在这个问题上碰壁,还是在三个如此亲近的人身上碰壁,她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挺起小腰板高贵冷艳地说,“行,我才不要什么妈妈。”气鼓鼓挂了电话——不知道这口是心非的劲儿像谁。

那头拿着手机的宝延有点尴尬。

遇到孩子的问题用沉默来搪塞不是一个合格父亲应有的行为,刘北山这个名字也不是什么横亘在心头无法提起的伤疤,宝延知道这事早晚要跟女儿说,不过现在这情况并不适合,因为——宝延看了一眼饶有兴趣盯着他的刘北山——她问的本人就站在面前。

见宝延放下手机,刘北山挑起眉毛,“女朋友打来的?生气了?”

“你女儿。”宝延淡淡地说。

“……”被噎了一下,刘北山硬邦邦说了句,“刚才谢谢你了。”

“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宝延弯了弯嘴角。

实际上确实是他多管闲事。

一开始宝延决定参加这场慈善晚宴是看到了名单上刘北山的名字,本想着远远看一看就行,不必打扰,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但当宴会接近结束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搭着刘北山的肩膀提前离场,他产生了种说不出的不愉快,没忍住跟了上去。

其实宝延不知道自己跟上去想看到什么,旧爱和他的新欢缠缠绵绵?刺猬对他的情人敞开了肚皮?

走出会场看到那两个人在走廊上几乎叠在一起的身影,宝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咬紧了牙,接着又在看见刘北山提起膝盖狠狠往那人胯下一顶的时候无声地笑了。

年轻男人哀嚎了一声面容扭曲地倒在地上,刘北山一脸轻蔑地在他面前蹲下,“忍你半天了,就听你在那吹牛皮,很了不起嘛,谁都敢惹。”

这一下看来踢得不轻,男人疼得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你就挺了不起吗,给我等着……”说着拿出手机要打电话。

认出来年轻人是个打过照面的小明星,宝延几步走了过去。两个人都朝他看过来,脸上神色各异,刘北山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年轻男人小声叫了句,“宝延哥。”

“建议你以后不要惹他,”宝延勾起嘴角低头看那个年轻人,开玩笑似的说,“这人可是我老大。”

等到年轻男人被他叫来的保镖扶走,就剩下了这两个人面对面,气氛微妙。

所幸刘展颜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之后的对话便顺理成章,仿佛和几年前一样——在生下孩子之后那段他们无话可说的时间里,女儿是这两个初为人父的笨拙大人开启话题的唯一方式。

刚出生那会儿刘展颜相当难搞,敏感执拗又爱哭,还常常夜醒,两个人只能打着哈欠爬起来轮流抱她哄睡觉,每个晚上都像投进窗格的月光,被切割得细碎恍惚。

那段日子他们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成天围着她转,似乎可以把这当作借口,不去提不去想他们之间的关系,自欺欺人地不去剪断,不去理清。

如今或许也可以一样蒙混过去,假装他们并没有疏离。

宝延看着刘北山,笑了笑,“女儿问我她妈妈是谁,我怎么跟她说。”

“给她另外找个妈妈吧,”刘北山摇头,“别提我。”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好,我尊重你的想法。”宝延收敛了表情,“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对她没负过责,没这个资格。”刘北山垂下眼睛,转身离开。

如同五年前他在刘展颜一岁生日后的离开一样轻描淡写。

之后宝延想整理他留下的东西,没整理出来多少,相片也没有一张,他才意识到为什么给孩子拍照留念的时候总是刘北山拿相机——他一直以来都没想过要留下,所以走得好利落,一点痕迹不留。

那时同意刘北山走,是因为宝延明白一切都是自己强求,他先使手段后来又用孩子拖了刘北山太久,早该还他自由。

离婚后宝延时不时会关注刘北山。这些年来他都是一个人,似乎没有太过亲近的伴侣。无数次宝延动了想把人找回来的念头,最终还是按下。

今天再次和刘北山离得这么近,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气息,却只能看着别人触碰他,让宝延终于按不下这份心情。

“等一下,”他对着刘北山的背影开了口,“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觉得你有资格。”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不想给她找别人当妈妈。”

此时正在桌前吃大餐的刘展颜不知道自己被她爸当成了工具人,皱着一张小脸啃排骨,一顿饭吃完没说一句话,到她爸节目了也不想看,抱着小熊玩偶窝在沙发一角。

看她这副样子,姜悠到底舍不得把踢皮球理论发展到底,搂着刘展颜的肩膀一拍,“好了小祖宗,我给你讲讲你妈妈。”

摇了摇头,刘展颜忧郁地叹气,“我现在不想知道我妈是谁了,不管她是谁,这么多年来没看过我,一定是不在乎我,我还因为这种不在乎我的人跟我爸生气,实在不对。”

“不是的,”姜悠认真地说,“他在你一岁之前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这些年也有关心你,你要相信他很在乎你。”

“什么?”刘展颜眨巴着眼睛,“她在我一岁之前照顾过我?”

“嗯,”姜悠温柔地梳着小姑娘软软的头发,“他非常有耐心的,要知道你小时候可比现在麻烦的多,麻烦到如果你是我孩子我会想把你从楼上扔下去的程度。”

“你很过分哎,”刘展颜鼓起腮帮子,把脸埋进小熊肚子,声音闷闷的,“可是我之前和爸爸看相册,根本就没有看见有这么个人啊。”

姜悠被问住了。刘展颜说的家庭相册她看过,确实没有任何刘北山存在过的迹象,事实上尽管刘北山每回找她问刘展颜近况问得挺勤,她其实并不知道刘北山到底想不想认这个孩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端着切好的果盘过来的家政阿姨说话了,“其实……之前我收拾客厅的时候在沙发底下捡出来一幅画,应该是展颜的爸爸画的,上面好像是……”她不太确定地说,“刘先生抱着展颜。”

“我要看!”刘展颜猛地抬起脑袋。

“问过之后我把它收在画室里了,我去找找。”家政阿姨擦了擦手,上楼去了画室。

看到画之后姜悠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家政阿姨要用那种不确定的语气,这幅画的抽象程度连小学生刘展颜都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十级颜控的刘小学生郑重地说,“如果我妈长这样,那这个妈妈,我不要了。”

离开会场,刘北山直接上楼回了酒店的房间,没有回应宝延的那句话。

他来这是作为会场设计收到邀请顺便看看实际效果,不必留到宴会结束,明天还得飞去其他城市参加一场发布会。

换下正装的时候他无端想起第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情形——或许是刚跟宝延碰了面的缘故——那会儿他连领带都打不好,让宝延借着整理衣服好一通捉弄。

那时候刘北山没太接触过这种交际场合,不知所措地让宝延牵着手带着,在游刃有余的他旁边显得畏手畏脚不上台面,而如今刘北山已经能做到待人接物从容不迫,也会不卑不亢地应对某些不怀好意的接近。

这几年他独自读书毕业而后工作,日子一样的过,不同的是节奏和步调越来越快,只顾埋头一往无前地冲,不去想是不是丢下了什么。

不管怎样,至少他比起以前成长了,能靠自己站稳脚跟,不再一无是处。

洗了澡窝在窗边的躺椅上,宴会已经结束,宾客离场,衣香鬓影分散了装进一辆一辆的汽车,汇入闪光的车河里。

刘北山静静地看了半晌,和宝延在家带孩子那一年的回忆浮上来。

许多次他坐在夜空下的窗边看楼下星轨一般划过的车灯,怀里的女儿像只乖乖的动物幼崽,他哼着摇篮曲,想着在那些飞逝的光斑里,哪一辆载着他归家的丈夫呢。

不得不说,那可能是他距离拥有一个家最近的一段时间。

关于离婚的争执被孩子的出生打断,平安生下孩子之后他们恢复冷静,和解,宝延道了歉。他很快解决了学校的事情,不管刘北山准备用Omega或者其他身份回去上学都可以。

其实刘北山不是没想过留下。他知道宝延是个有教养有原则的人,不管是出于亏欠还是责任都会好好待他,就像他怀孕的那几个月一样。

可他也问自己,是否真的愿意止步于此,停留在一个终于艰难磨合了的利益联姻,做一个在家带孩子的贤内助。而宝延是否又真的愿意放弃此前对婚姻的抗争,放弃遇见更好的人的机会跟他过下去,最后沦落到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引起争吵,相看两相厌的结局。

如果做合作伙伴,这些都不算什么,许多利益联姻都是各过各的不相打扰。如果做不交心的亲人,也可以相处,刘北山不是没有过类似经历。

但他不慎把爱投入了这段关系,还妄想得到同样的回应。

爱是自愿的,是相互的,是彼此选择彼此需要。强迫的施舍的都不是爱,是自私和自我欺骗的假象。

所以他抽身离开,双方都可以解脱。

望着窗外正出神,手机震动起来,是姜悠的电话。照例讲完刘展颜的近况包括今天到处认妈的傻事,姜悠犹豫了一会,问刘北山,“我给她讲了一些你的事情,她挺好奇的,你要不要……抽空去看看她?”

刘北山咬住了嘴唇。

他何尝不想,这几年来他只能在姜悠偶尔的拜访后听她讲一讲他的女儿,更偶尔的才能看到一张照片——宝延把刘展颜保护得很好,没有任何公开渠道可以得知她的消息。

这场婚姻里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儿,所以他必须狠心让自己离开得早一点,断得干净一点,这样对她造成的伤害就小一点。

对于在刘展颜生命中的漫长缺席,他本来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也刻意地没有留下让小姑娘会产生好奇想去抓住的尾巴。

然而今天不知是撞了哪门子邪,一个二个的都跳出来提醒他,你有个女儿在想妈妈,你不去见见她吗。

撑着额头,刘北山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我问一下他爸。”

认妈事件一周后,又是周末放学。

刘展颜出了校门看见来接的是他爸的车,高兴地原地起跳,和同学挥手拜拜,乐呵呵跑到副驾一拉开门——原本属于她的副驾上坐了个人,小姑娘傻眼了,“你是谁啊?”

“你妈妈。”驾驶座上的宝延一歪头看过来,笑眯眯的。

“谁是她妈。”刘北山瞪他一眼。

他本意是想着他一男的怎么能叫妈,让刘展颜直脑筋一听,哦,原来这不是我妈——那就是我爸要给我找个后爸?

想到这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不行!绝对不行!上个星期她才听小姜阿姨讲了一通她亲妈,简直善良温柔美丽大方——鉴于那幅画,美丽暂且存疑。眼前这人虽然填补了美丽这个词,但是善良温柔大方看起来一个不沾,居然还敢瞪她爸爸!

刘展颜叉起腰,翘着鼻尖颐指气使,“你到后面去,爸爸的副驾是我的。”

宝延噗嗤一声笑出来,冲刘北山挑了挑眉毛,“下去吧,女儿发话了。”

回去的一路上刘展颜小嘴绷得紧紧的,警惕地通过后视镜观察靠在车窗边往外看的后爸,大概是她盯得太明显,后爸转过脸对她笑了笑。

刘展颜捂住眼睛,不行,不能屈服于后爸的糖衣炮弹。

她低下头从书包里拿出来翻拍那张画的照片,看着照片上的亲妈握紧了小拳头,女不嫌母丑,就算亲妈你再不好看,你也是我永远的好妈妈。

到了家,刘北山相当自然地拿出拖鞋换上,挂好外套。刘展颜旁观他的举动,如临大敌——为什么他这么熟练?难道在她不在的时候,这个后爸已经登堂入室了?

刘北山不知道她小脑瓜里上演着怎样一出戏码,接过宝延的外套挂上,抱着胳膊似乎是在等刘展颜脱外套。

刘展颜捂住自己胸口往后退了几步,“你不要站在这里了,我自己来就好。”

点了点头,刘北山转身走人。

刘展颜拍着胸脯松了口气,挂好外套啪嗒啪嗒跑进厨房准备找队友,发现家政阿姨今天没来,在做饭的是她爸爸——什么?这后爸都能吃她亲爸做的饭了?

听见她跑来的动静,宝延扭头看她,“怎么不去跟人聊天,”他笑了一下,“上个星期不是说想见他吗。”

“我想见妈妈,又不是想见他。”刘展颜气鼓鼓。

“你没有妈妈。”背后响起的声音吓得刘展颜一哆嗦,回头看见后爸靠在门框边,“我是你爸爸。”

“你胡说!”刘展颜一路的委屈在这句话下爆发,一眨眼掉下眼泪来,“我有妈妈!你不许说我没妈妈!”

她这么大反应让刘北山也有点懵,偏过头向宝延求助,“她怎么还这么爱哭啊。”一岁的时候哭了可以抱怀里哄,这么大个儿了还能抱起来吗。

宝延一副看戏的表情耸了耸肩,“我们刘小霸王一般不哭的,你碰到她伤心处了。”

“爸——你怎么这样,”刘展颜抽抽嗒嗒地从兜里翻出来一张照片,“你,你忘了她吗,这,这不是你,画的,妈妈,吗。”

刘北山凑上去一看,这是……一只长刺的狗熊抱着一个镶了两颗纽扣眼睛的粽子?他一头雾水招手让宝延过来,“这谁啊。”

走过去看清楚了那张照片,宝延弯起眼睛看着刘北山,“你啊。”

“什——么——”刘展颜哭得更厉害了,这什么世道啊,她的亲爸为了讨好后爸,连她亲妈都不顾了。

好惨,刘展颜六年的人生里从没有这么惨过,她攥着照片一把推开刘北山跑出了厨房。

“看来你得多花点时间哄哄她了。”宝延笑着回到案板前继续切菜。

“这都什么事啊。”刘北山无奈,“一幅画能哭成这样。”说完想起来他当初也是因为一幅画去跟踪了尹柯导致后来和宝延的矛盾,不禁失笑——认错人还能遗传的吗。

“画认错了没关系,人是对的就行了。”宝延淡淡地说。

刘北山从没告诉过宝延那幅画的真相,此时听他的话倒是有些巧合,他自嘲地撇嘴,“我倒希望人是对的。”

“你愿意的话就可以是对的。”宝延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轻,“你如果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

刘北山揉了一把脸。他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回来。

五年前他直截了当地说要走,宝延就是这副温柔体谅的样子,现在又是这样,要走可以走,要回可以回,没有怨言,毫不在意。

他宁愿宝延说在意说不许走,就像当初喝醉了骗他一样,说不定他就再信一次呢。

之前刘北山总是患得患失,觉得自己配不上害怕被抛下。在离开这段时间里他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立足之地,不必倚靠他人,能够以平等的姿态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这样可以,那样也行,他不想做别人煮熟的鸭子飞了之后的备选菜。

他始终记得宝延曾经对他说过那句“重要”,他想变得重要,唯一不可替代。

盯着宝延的背影,刘北山说,“当初同意我走,现在又说可以回来,我真是从来都不明白你是个什么意思。”

“不明白没关系,”宝延笑着摇摇头,“做你想做的就行了。”

懒得跟他在这打太极,刘北山转身走人,安慰他被气到哭得打嗝的女儿去了。

一路往客厅走过去,看见沙发靠背上露出来小姑娘的一点头发尖,刘北山不免有些忐忑起来。

或者不如说,从踏进这屋子起他就是忐忑的——在宝延打开灯照亮整个房间的前一秒,他还在害怕着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毕竟他已经有五年没再踏足过这里。

这五年刘北山没有常住哪个地方超过一年,没在住处上花过太多心思,这间住了两年多的公寓反而成了他留下记忆最多的地方。

离婚时刘北山没有要这套房子,与之相应的钱都打给了母亲。他本以为宝延不会继续住,再怎么也得重新翻修一下,然而灯光亮起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再睁开发现一切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多亏如此,他才能假模假样地扮演起妈妈的角色。

不过,或许是他不熟练,又或许是这房子里缺一个妈妈太久,刘展颜看来并不吃这一套。

这会儿她已经止住了哭泣,眼睛红红的一圈,像只警觉的小兔子一样扭过头看刘北山,手里还捏着那张照片。

刘北山走过去蹲在女儿面前,仰头看着她稚嫩的小脸,回忆着之前听宝延和她打电话的语气哄她,“怎么啦?”

吸了吸鼻子,刘展颜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被眼泪黏成一缕一缕。

这样子让刘北山想起了第一次从宝延手里接过哇哇大哭的女儿的时候——那样娇弱的一个小生物,好像随便一个动作都可以弄伤她,不知道怎样对她才是对的,怎样做才是安全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是因为讨厌我吗?”

“没,没有,”刘展颜眼睛里又蓄起水光,“我不是讨厌你……”她抬起手想揉眼睛,刘北山轻轻拉住她手腕,“不要用手揉,我给你拿纸擦一擦吧。”

刘展颜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厉害了,她眨了眨眼睛看照片上的画,又看刘北山,“你和我想像的,好不一样。”

刘北山抽了张纸,轻柔地擦着她的眼角,“你以为我是大狗熊吗。”

“不是!”刘展颜着急地提高了一点声音,又弱下去,“你真的是我妈妈?”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竟有几分胆怯。

“是的。”刘北山展开一个微笑。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认了妈妈聊了一会儿天,到了准备吃饭的时候刘展颜又是一条好汉——除了眼皮还有点肿。

小姑娘乖巧地跑来帮忙端菜,刘北山跟在后面进了厨房。宝延正擦干净手放下袖子,两个人客客气气地互相一点头,看上去有些诡异的滑稽。

他们离婚是和平分手,不至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彼此也都懂得在人前怎样跟合作伙伴虚与委蛇,这回不过是从扮演夫妻到扮演父母,难度没有高出多少。

就像照着范例描画总不会有错,只是僵硬无趣,缺了点真心实意。

饭桌上刘展颜讲起学校的事,连比带划眉飞色舞,刘北山听得认真,宝延一言不发地看着,在他们把筷子伸向同一盘菜时弯了嘴角。

吃过饭刘展颜开开心心地拉着刘北山转悠,跟回来的妈妈介绍这个家。

整套房子和从前比起来没有太大改动。客厅依旧摆着那架钢琴,桌子上堆着开了封没开封的零食,楼梯扶手上挂了几串手工折纸,不知出自谁的手。

二楼原来空置的一间卧室现在是刘展颜的房间,床上堆满了毛绒玩具。而因为她和宝延都对画画不感兴趣,之前的画室成了个收藏间:从小到大的照片,装了一盒子的小红花,幼儿园手工课捏的爸爸的橡皮泥,最近新添了一份小学作文“我的妈妈”。

“写的时候我还没见过你,是听小姜阿姨说的,还有我自己想的一点。”刘展颜有些不好意思地拿给刘北山看。

小学生的语言简单质朴还有错别字,但充满了她对一个妈妈的向往和想像,看得刘北山心软成了糯米糍,一揉就簌簌的掉下糖粉来。

“怎么样?”刘展颜耳朵尖泛着点红,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你写得很好,”刘北山把作文放回去,“可惜我没有你写的那么好。”

刘展颜像个小大人一样摆摆手,“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我写出来的,你是什么样,我的妈妈才是什么样。”

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的真诚,刘北山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但是……就是……我有一个很想问你的问题。”刘展颜抿起了嘴巴,看上去虎头虎脑的小姑娘有时候又敏感得像只小猫。

“你问吧。”刘北山语气温和。

“你这么久都不在,是不想要我吗……”刘展颜低下头去,攥住自己的衣角。

“我——”该怎么回答,我不是不要你?实际上从她出生起刘北山就在预演他们的分离。可要说真的不想要这个女儿,那为什么现在又决定重新负起责任。

其实他自己一个人,脱离了一切束缚和关系的那些日子不可谓不自由,但他知道他的心被困住了,到哪里都无法真正自在。

“是我的错。”出声解围的是宝延,脸上带着温柔的歉意。他站在画室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让他生气了,所以他走了。”

“你真是过分!”刘展颜挥舞着小拳头冲上去,跟宝延闹成一团。

“好啦,”宝延捏她的小脸,“去洗澡睡觉吧。”

“那你不许再让妈妈生气。”

“你妈妈这个脾气——”宝延笑,“我尽量。”

“哇——都是你这样,妈妈才不要我的!”刘展颜气得又要锤人,听见身后刘北山叫了一声,“小颜。”

看见父女俩都愣住了,刘北山才反应过来这名字叫得好像……有点歧义,但已经出口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不会再不要你了。”

“妈——妈——”刘展颜像个小导弹一样撞过来,脑袋蹭在刘北山的胸口。刘北山把她圈在怀里搂住,拍了拍她的背,决定彻底放弃纠正自己是爸爸不是妈妈了。

大概是今天太兴奋,刘展颜到睡着已经过了十二点,刘北山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了她的卧室,回手关上门,二楼的起居室隐约有点光亮。

犹豫了一下,刘北山走进了起居室,宝延屈着一条腿坐在沙发上无声地打游戏。房间里暖气开得足,他穿的短袖短裤,小臂缠了一圈纱布。

看见刘北山进来宝延有点惊讶,像是不知道说什么,走神的功夫角色被打得连连后退,一个死字出现在黑下来的屏幕上。

半晌,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们睡了。”

“她睡了。”刘北山走到沙发边坐下。皮肤下浮起一阵燥热,他扯着衣领扇了扇风。

“嗯。”宝延放下手柄,两相静默着,谁也没有看谁。

刘展颜读的是私立寄宿小学,只有周末和假期回来,按照他们之前的商量,刘北山有空的时候在周末和假期来看看她就好,宝延本以为他至少会在这住,现在看来倒有点一秒都不愿意多待的意思。

叹了一口气,宝延问,“你要回去吗,我送你。”

没有回答他,刘北山反而问,“你胳膊怎么回事。”

“没事。”宝延不甚在意的笑了笑,站起身,“走吧。”

刘北山较上劲了似的,“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事。”

这种闭口不谈,淡然到有些生分的态度在他们现在的关系下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想起那句“不明白没关系”,那句“是我的错”,刘北山突然有种忍无可忍的感觉。

“明明就是有事,为什么不说?”

宝延看着他。

躁动的火苗窜上来,刘北山目光灼灼地看回去,“怎么?我不配知道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没资格知道你的事情,你的想法?”

话问到这份上,显然已经跟胳膊有没有事无关了,宝延坐回沙发上,无奈地笑,“还是让你生气了。”

对于刘北山他总是有亏欠的。一直以来刘北山都走着比许多人都困难的崎岖道路,身为需要保护的性别却没有一丝软弱,这样的人理应得到尊重和善待。

而他间接打碎了刘北山那份纯粹的感情,试图通过破坏他的人生让他留在身边,甚至现在还以女儿为借口想让他回来。

这世上的感情有很多种,他曾经心动,羡慕,占有欲作祟,后来他只是希望刘北山能过上想过的生活,得到想要的东西。

“我的想法是,”他说,“我想你一直是自由的,有选择的机会,有离开的权利。”

刘北山愣了一下,刚刚的冲动气愤在这一句话里被按下去,淹没进满心的辛酸委屈,又不能对着这温柔体谅的罪魁祸首发泄愤怒,只能咬着牙一拳锤在沙发上。

“我算是知道女儿喜欢打人是随的谁了。”宝延笑起来,不着痕迹地缓和气氛。

刘北山看着宝延的脸,滚烫的情绪沿着他的血管涌动。

他跟宝延相处了两年,分开后又看了五年,他知道这不过是张从容得体的假面,他不知道的是这掩藏下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有一瞬间他想算了,既然宝延如此包容,那么就这样吧,他要一个家,这样也可以算是一个家。

但他忍不住想从前的自己。

学生时期的他以为喜欢了尹柯,总是偷偷跟着他,就算被人揍了一顿也据理力争,第二天照样跟上去,坚韧得像块牛皮糖。后来和宝延在一起,他不想被当作玩物当作替代品一样控制对待,几番挣扎还是决定要甩开要划清界限,连女儿都放弃。

现在过去了好多年,他学会了进退得体,凡事留余地,似乎丢失了一些那种不愿妥协不顾一切的倔强,因为女儿的一句妈妈就溃不成军。这是种属于大人的,顾虑过多的懦弱,是像宝延一样的谅解和体贴。

可人终究不是壁虎,不能够断尾前行。即使他撑起纸老虎架子的水平长进不少,活在他心里那个简单又执着的小孩还是想戳穿这层纸糊的外壳,伸手要一个哪怕是划破美梦的锋利答案。

“你还记得生孩子之前我们吵的那一架吗。”刘北山克制地说,尾音有一丝颤抖。

“记得。”宝延沉静的表情产生了轻微的波动,“你好像有点——”

“那个时候我问你,你把我当什么,我现在要你回答我。”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刘北山就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可怜地因为宝延提前发情了,就像当年在婚礼上一样——多么可笑,哪怕精神上再坚定,身体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受到这个人的影响。

他站起来,揪住宝延的衣领,眼眶发红地瞪着他,“不管你一会是把我送去医院还是按在这里上了,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话音刚落,宝延迅速扣住刘北山的手反剪在他背后,膝盖撞开他的双腿。刘北山本就有些站立不住,腿一软被掐着腰按下去,正面坐在了宝延的大腿上。

情势一下逆转,刘北山被宝延散发出的Alpha信息素压迫住,仿佛一把上了膛的枪直直抵进喉咙,危险又色情。

他整张脸都涨红,扭动着试图挣脱,“你放开。”

宝延轻微地磨了一下牙,稍加用力制住他的挣扎,“别乱动。”

意识到暂时挣脱不开,刘北山放弃了反抗。既然老虎已经惹了,嘴上就不能服软,“你别想再糊弄我,那时候没说清楚的,今天都给我在这说清楚了。”

“行,那你也给我听清楚,”宝延倾身逼近刘北山,眼中翻涌着一整片深夜的海,“我想要你是我的,想要你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想要把你眼睛里心里的其他人都赶走,只留下我。”

望着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好半天刘北山才发出声音,“你会这么想要我只是因为你现在发情了。”

“我不是很想这么被评价。”宝延松开刘北山的手,往后退了一些,“而且现在发情的是你不是我。”电视屏幕昏暗的光照亮他的半张脸,他的语气变得轻柔如羽毛,“有些事情也不是因为发情。”

看他这样一副淡泊态度,刘北山的情绪再度焦躁起来,忍不住抛出一连串质问,“哪些事情啊?因为什么啊?你说清楚啊?一天到晚在那里端着你的架子,有必要吗?”

“别生气。”宝延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后颈,给猫咪顺毛一样抚摸过他颤抖的肩膀脊背,“你看,你总是防备我,不相信我。我说我想要你,你说我只是因为发情,我说我爱你,你给了我一拳。”宝延笑了,“你到底想听到我说什么呢。”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刘北山垂下头,心里涨满了酸涩曲折的难过,“你总是那么四平八稳高高在上,觉得有意思就过来耍我一下,没意思了就挥手说拜拜,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感情。”

“一开始我确实对你不太认真,我向你道歉,不过,后来要走的不是你吗。”宝延停下了轻抚刘北山后背的动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手,“放手没你想象中那么容易,可你不是该被困住的人。”

刘北山缓缓地眨眼睛,处理着他话里的信息,“你的意思是——”

叹了一声气,宝延定定地看着刘北山,“我不想影响你做出的决定。如果不是你今天非要问个明白,我觉得这些都没必要说,既然你一定要我说,那么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根本不想放手,但我更希望我爱的人能够轻松自由,你明白了吗。”

当年刘北山在一切都已经稳定走上正轨的情况下提出离婚,没有任何商量的打算,没考虑过宝延的感受,没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但宝延没有一句怨言地同意了,像是放走一只风筝,干脆利落就剪断了线。

之前他还笑着周旋,从容地说不明白没关系,现在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刘北山不想放手,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明白了吗。

明不明白放手并非轻易,不挽留也并非不在意,而是太在意,舍不得让他被困住,舍不得让他为难。

其实刘北山也明白,一直以来他不是毫无察觉,而是不敢去想,毕竟是那是他一见钟情最终彻头彻尾交付了一颗心的人,他不敢揣测,不敢妄想。

尽管低着头,被注视的感觉依然清晰,惶惶不安的心简直快要跳出来,刘北山下意识拽住了宝延的衣角,“你不是在说尹柯吧。”

“我说过了我对他没兴趣,”宝延面无表情地说,“不是谁都要喜欢你的梦中情人。”

“不是的,不是他,”刘北山抬起头,眼神坚定认真,“是你,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刺猬终于露出肚皮给他的爱人。

对视了许久,又或许只有片刻,他被宝延拥进了怀里。刘北山抬起手抱回去,侧过头靠在宝延的肩膀上。

“你想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吗。”宝延问。

“想。”

“我想你再嫁给我一次。”

“哦。”

“现在你知道了,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吗。”宝延揉了揉他的头发。

久违的亲昵感觉让刘北山笑了,他点了点头,“嗯。”

亲吻细碎地落在刘北山的脸颊和耳朵,宝延的指尖如同弹琴一般点着脊椎的凹陷向上攀爬,在后颈摩挲片刻,又转为行云流水的下行,酥痒的触感在整个后背蔓延开,引起一阵阵颤栗。

捏了捏刘北山的腰,宝延的语气像是评价自家的猪,“怎么养的,瘦了这么多。”

“去你的。”刘北山推开他要起身,腰被紧紧地箍住。

温热的嘴唇堵了上来,强硬而不容置疑。舌尖相碰,在口腔里交缠吮吸,轻微的麻痹感沿着刘北山脚尖爬上来,双腿不由得绷住。

他是个发了情的Omega,就算想走,宝延的信息素根本不容他挣脱,但如果他再狠下心一点,似乎也能走——可他已经不需要再走。

太久没有感受过这份熟悉的气息,渴望早已经压抑不住。褪下的裤子滑到脚踝,刘北山搂住宝延的后背难耐地磨蹭着,肌肤相触的感觉真实而鲜明,又美好得像是在梦境。

昏暗的光线下,触觉被放大无数倍,宝延不断地摩挲着怀里的人,却还是觉得不够,像是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完全拥有,双手掰开他的大腿深深地顶进去,不停地亲吻那溢出诱人声音的嘴唇。

情欲彻底搅乱了刘北山的大脑,快感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撞击潮水一般涌向四肢,很快把他推上了高潮,恍惚着回过神来的时候还依稀觉得有未消的余浪在体内流窜,小腹和身下都是一片粘湿。

宝延仍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你没有过别人。”

刘北山咬住牙,“这不是……废话吗。”

耳边拂过一阵气流,宝延笑了,“我也是。”

还没有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凶猛侵入让刘北山呻吟出声,更加激烈的快感如同没顶的洪水扑上来,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一条原始河流,只能手脚并用地抱住身前唯一的浮木,在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下大口喘息。

他被宝延翻来覆去操了个遍,各种体液蹭得沙发上到处都是,神志模糊地被揽着腰抱起来时他突然抓住宝延的胳膊。

“怎么了?”

“一会儿出去了把门锁上,明天让小颜看见了要问了。”

“好的。”宝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还从来没这样叫过我。”

刘北山一阵无语,“你幼不幼稚,还跟女儿计较。”

“是啊。”宝延笑眯眯的,“我还要你陪我睡呢。”

“……我不要。”

“那不然你想这样跟小颜睡吗。”宝延屈起手指蹭过他湿泞的臀缝,轻轻一顶。

“操,”刘北山捂住脸,“你能不能闭嘴。”

最后刘北山还是躺上了宝延的床。洗过澡的皮肤暖烘烘的,宝延从背后抱住他,半干未干的发丝蹭过后颈。

“别抱我了。”他伸手往后一拍,“好痒。”

揽在腰上的胳膊反而收紧了,“是你自己同意跟我一起睡的。”

刘北山提起腿踹他,“你给我其他选择了吗。”

“我给了,你还是回来了。”宝延靠过来,又一次抱住他,“谢谢你选择我。”

笼罩在熟悉的气息中,刘北山抿起了嘴巴,脊背贴在身后温暖的胸膛上,终于有了踏实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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