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他不想留住什么,他想被留住。
3k6
05.07.2022 update
那幅不卖的画,被起名叫等待的,尹柯画了许多遍。
不是他把这一幅画画了许多遍,是他画了许多幅,就像梵高画向日葵,像许多创作者一生都在重复某个母题,他无数遍用炭在纸上,颜料在画布上,喷漆在墙上画。起笔,是一个方框。
第一次画的时候尹柯不知道他想画出来什么,和那时他人生中大多数事情一样,他总是不知道的。
他什么都不需要知道,母亲会为他做一切决定。母亲为他决定学校,决定朋友,决定课余的活动,决定出门的时间。兴趣爱好,衣食住行,他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因为“妈妈知道一切”。
当他在这个全然由母亲决定,贴着花纹布墙纸的精致房间里,受着某种驱使落下笔时,他听见母亲在背后问,你在做什么。
随后母亲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玻璃砰然碎裂的声音让尹柯应激地闭上了眼睛,温热的牛奶溅在脸上。
他不被允许画画,他应该埋首学习,或是像他芭蕾舞团首席的母亲一样踮起足尖跳舞,而不应该像这个正在被撕碎的速写本的主人,像那个男人。
六岁前尹柯和母亲的家里有一个男人,或者画家,诗人,酒鬼,随便什么,把一个大法官的独生女迷得失去了判断之后甩手走人,又被她的父亲押进婚姻,面对她和她独自生下的,他们刚满月的孩子。
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是父亲,把尹柯扛在肩上,去街上乱跑,大声地笑。他跟尹柯说他曾经在南街小有名气,给酒吧的驻唱乐队写词,为街头的红裙舞女作画。
后来他死于一场车祸。那天他偷偷带尹柯出去玩,在城郊的森林公园野餐,回去的路上尹柯躺在后座上,听他和母亲争吵,尖锐的叫喊声从开了免提的手机里传出来。
尹柯抬头看车顶的那扇天窗,方方正正,那时他第一次产生那个念头。然后吵架声被巨大的碰撞声掩盖,玻璃砰然碎裂,耳鸣声里尹柯从后座滚了下去,陷入一片漆黑。
醒来他听到母亲和医生在病床边轻声说话。“我知道,她出生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她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样,那时我就做了决定,要把她当作女孩。”
原来从出生起母亲就在为他决定,尹柯想。
“可是就这些检查结果来看,他恐怕……”
“她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女儿。”
尹柯闭着眼睛,再一次被母亲决定。
“听话,不要再画画。”
那个男人离开他们的三个月后,尹柯睁开眼睛,从地上撕碎的纸片里拼出他未能触摸到的那扇天窗。
平心而论,十三岁前母亲待尹柯很好,他是她精心装扮的漂亮木偶,到处展示的最佳杰作,母亲爱他如同爱她挂了满墙的荣誉,擦拭他如同擦拭她摆了满架的奖杯。
只是母亲从不收藏银奖,当他不能继续做母亲心目中的那个女儿,母亲抹去他如同抹去写字时出框的一道笔画。
那一天他从学校的画室回来,书包里偷偷藏着画纸。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淋湿的头发无法再修饰棱角分明的脸,让他看上去像一个现了形的怪物——实际上在那之前他就已经从同学间一些低劣的玩笑里感觉到自己的怪异,常常逃课呆在画室。
母亲提着一把长柄伞站在门口,问他去哪了。
他低头,看着水珠汇聚到伞尖,滴落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书包里的东西全部被倒出来,轻飘飘的纸被风吹进雨里,眨眼间湿透了。
那天母亲或许说了很多话,掉了很多眼泪,后来回忆起来,尹柯只记得耳朵里的嗡鸣,像是他躺在车后座,碎裂的天窗落下来那一刻的嗡鸣在不停回响。
他拎着书包走进雨里,漫无目的地走。雨停之后他发现他走到了南街,在那个男人曾经是画家,诗人,酒鬼,心情好时偶尔当一当父亲的那条街,他蹲下,捡起一块碎玻璃在地上画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框,站起来,一脚踩上去。
十三岁他才被母亲从羊水中抛出,跌落在地,第一次靠自己的双脚站立。
他与这十三岁前完全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学着思考,从残骸里重新分裂出一个自我,只由他自己决定的自我。
他几乎自由了,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可以去任何地方,想怎样就怎样。他正式地学习画画,并显现出惊人的天赋,这天赋让他在远走他乡之后靠这一技之长养活了自己。
“不过……”已是他多年朋友的画廊主,那个如古典油画般金发碧眼的女孩翻过他的作品,“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像那样的画了。那些画,和这些不一样。”女孩举起手指,拼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框。
从那个框里尹柯看见十七岁夏天的他一跃而下,和床单一起落在雨后潮湿松软的草坪上,他抬头望着南街杂乱的楼宇框出的那一片狭窄的蓝天,母亲从三楼探出来,扶着窗框。他意识到他以为的自由只是从一个框跳到另一个框里,那时他第二次产生那个念头。
他回想起十三岁离家后坐在镜框前的他,那个滑稽的怪物,母亲曾无数次为他细细梳理的齐肩长的头发,贴在他苍白的脸上。曾经有许多人夸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就像夸他优异的成绩,傍身的奖杯,人们夸他的母亲如此幸福,能够有这样一个好女儿。
后来他把这些全都丢下了,十三岁他离开母亲那天,走进了南街的一家理发店。他说剪掉,冰凉的剪刀压着他的脖颈剪过,一刀就全部剪下来了。理发师问他要不要留下剪掉的头发,他说,不要。那之后他再没有听过人像从前那样夸他的头发。
剪断,割舍,身负的越多,越不能解脱。他剪断的还不够,远远不够,躺在床单上他望着那片蓝天,想要逃离出这沉重的躯壳,再也不为它所困——然后有人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迎着刺眼的光看过去,虹膜上映照出一团燃烧的火焰。
邬童——在路灯下第一眼见到他尹柯就本能地不安,和朋友一起站在棒球场边又一次看到他时,他双手紧握住球棍专注认真的眼神让尹柯感觉到危险,为了自保他必须躲开。
可是飞来横祸躲不开,就像打破窗户的棒球,邬童击碎了他用以自保的那层玻璃,现在是站在他世界里的人了。
尹柯没见过邬童这样的人,执着,纯粹,别扭又真诚,他的冲动和感情都有点没头没脑,也没什么办法控制得了。这样一个人在他封闭而阴暗的世界里肆无忌惮地生起火焰,即使被刻意中伤推开,也会一次一次的再度点燃。他们截然不同,从性格,到习惯,再到人生态度都截然不同。
然而尹柯还是无法遏制地爱上了这个人。他恨自己就这样爱了,从此种种枷锁加诸于身,他离他想要的自由越来越远。
如此拉扯年复一年,他快要认命,直到一记重锤落下。这一记击中了最脆弱隐秘的部分,坐在画室的他忽然胃酸上涌,冲去洗手池干呕。
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哗啦流着,尹柯心惊胆战地洗手,冰凉的水淌过手指,他抬起眼,镜中映出苍白的面容,他的头发已经很长,在脑后扎起,落在脸颊边的碎发有些凌乱。
晚上尹柯独自走去药店,面对结果仍抱有侥幸。三天后,他拿到了医院的报告,已怀孕四周,由于他的身体情况特殊,这个孩子留不了。
他站在医院外,身后是那个沉默矗立在生死之间的冰冷方碑,有人跪在手术室前为不可挽回的逝去泣不成声,有人从啼哭里托举起一个新的生命。
夜里尹柯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才得知母亲正因为子宫肌瘤住院。肿瘤到底是公认的疾病,是该切除的,但他肚子里的,不该是疾病。
第一次他听到母亲讲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前也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那时我很年轻,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把你带来这个世界上,还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其实妈妈也一直很后悔,怎么能那样对待你。”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和孩提时代躺在他身边一样近,“你怨妈妈吗。”
怨过的,尹柯想,怎么没有怨过,无数次他蜷缩在床上捂住嗡鸣的耳朵抵抗着黑暗中疯长的念头,想象着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就这样扭过脖子,让缠绕的脐带把他这个错误绞死在出生之前。
“已经……过去了。”他声音干涩,为他的孩子做出了他未能给自己做的决定。
做完手术尹柯剪了头发,像十三岁那个坐在镜前的怪物一样,咔嚓一刀,全都丢掉。
他渐渐不再看邬童的脸,他年少的爱人总是耻于表达爱意,但从来藏不好,那张作孽的脸时时刻刻提醒他正在承受一份怎样单纯赤诚的感情。
他无法忍受。
终于尹柯毫无理由地和邬童大吵了一架。就像当初去了和他不同城市的学校之前那次一样,那次吵完的三个月后,尹柯还是被邬童找上门来。昏黄的灯光落在楼道,谁家的抽油烟机在嗡嗡作响,飘出的菜香味里邬童撑着门框问,你饿了吗,要不要吃饭。
而这一次尹柯把邬童从这门框里推出去,看着那个气冲冲的背影走下楼。走吧,他想,去爱其他人吧,不要再来折磨我了。
接着一切都消散,尹柯眨了眨眼睛,看见面前女孩圈成框的手指放下,“我还记得你带给我看的有一幅画,那幅叫等待的,我只看一眼就觉得能卖个好价钱。”
“那幅不卖。”
“我知道的,每个人都有舍不得的东西。”
“也许吧。”尹柯想到屋子里堆满的那一堆零零碎碎。似乎如今的他变成了从前那个干脆地剪断舍弃一切的他的反面,热衷于留着许多有用或没用的东西,却没什么再看它们一眼的兴趣。
“不过我突然有点好奇,那幅画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尹柯笑着说。
“好吧好吧,”女孩做了个鬼脸,“神秘的东方人。”
事实上尹柯确实是不知道的,思考答案意味着痛苦,越聪慧敏感的人,越痛苦。为了避免痛苦,他避免思考,竖起玻璃将那个复杂挣扎的自己隔在透明屏障的另一边。
从画廊回去,尹柯久违地起了收拾房间的打算,他哼着歌整理书柜,不小心打翻架上的盒子掉出来一枚发夹,啪嗒一声滚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闪着光。
一瞬间仿佛天台的风穿过锈蚀的栏杆吹来,尹柯抬起手挡了一下,越过手臂看见从未从记忆里抹去的那张执着的脸。
“为什么不卖那幅画,为什么它要叫等待。”邬童问他,握着他的手,那枚钻石压在他们掌心之间,“你在等什么。”
棒球打碎了玻璃,他坐在黄昏的画室里,耳机放着歌,男声在吉他和鼓点里唱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于是尹柯明白了不管是渴望着逃离的以前还是变得不舍的现在,他其实从来不想留住什么,他在等一个人握紧他矛盾的手,把他留住。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