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许个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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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6.2022
早上邬童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醒来——或许已经不早了。他的脑袋搁在枕头的一角,落枕让脖子疼痛而僵硬。他往旁边伸了一下手,没有人,也没有温度。
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邬童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房间里很安静,雨点打在窗户上,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模糊的雷声。
洗漱完邬童去了客厅——箱子都在。昏沉的天气让人分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昨晚的秋刀鱼罐头在餐桌上,和此刻的他一样,空荡荡地立着。
忽然门口传来声音,邬童猛地转过头,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了脖子。
尹柯挑了一下眉毛,“看到我这么痛苦?”
“没,我就是,落枕了。”一直悬着的某种心情落下,邬童干巴巴地问,“你去哪了。”
“买东西。”尹柯拎着购物袋进来。
邬童跟着尹柯走到厨房,看着他把购物袋里的食物饮料放进冰箱,说了句谢谢。
“不用,毕竟我也要吃饭。”尹柯笑着摇了摇头,“自己都过成这个样子,昨天还好意思在那大言不惭要当别人的救世主。”
想起昨天那段足以选送午夜情感电台的对话,邬童后知后觉地感到强烈的羞耻,整个耳朵都烧起来,“你别提了。”
“后悔了?”尹柯笑了笑,关上冰箱。
“怎么可能。”邬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啊——真是。”他不知该怎么说。
制冷机的嗡嗡声骤然停下,密集的雨声敲打在厨房的窗户。注意到尹柯的手还按在关着的冰箱门上,邬童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尹柯回过神来,放下手。他转过身,“雨下得好大。”
四目相对,邬童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尹柯。
“你这是什么意思,”尹柯有点无奈,“觉得我要哭了?”
“不是。”邬童垂下眼睛,他的手指摩挲过尹柯带点潮湿的发尾,鼻子贴上他的侧颈。熟悉的气息里混了一些雨水的味道,“你淋雨了吗。”
“稍微淋到一点……”尹柯轻微地挣扎起来,“你干嘛。”
“闻一下。”
“早跟你说过我没有……”落在脖颈上的吻让尹柯停住了,不再继续说下去。
“嗯,只有我闻得到。”邬童抬起头。嘴唇经过眉心,到眼睛,鼻尖,最后停留在嘴唇,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把雨声屏在了心跳声之外。
尹柯说得对,邬童想,我当不了救世主。从来不是尹柯需要他的拥抱,是他需要拥抱住尹柯。收紧了手臂,他埋在尹柯的肩膀,“不要再离开我。”
“好的,”尹柯的手搭上他的后背,语气很轻,“不会了。”
客厅箱子里的东西被整理出来,分散在房间的各处,逐渐填满了空旷。进入初冬天气开始变冷,尹柯披着毛毯在阳台画画,听见有人敲了敲身后的玻璃。邬童拉开阳台的门,室内的温暖扑面而来,“出去转转吗。”
“可以啊。”尹柯放下画夹,“去哪。”
“报的旅游开发项目批下来了,去看一下。”邬童把拿着的纸巾递给尹柯,看着他擦手。
“你还兼职实地考察?”
“长郡山。”邬童说,“你走之前我们在这里最后一次一起出去,就是去长郡山,你记得吗。”
“嗯。”尹柯把纸巾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那一次去也是在冬天,通往山顶的路又陡又难走,下雪的森林里一片雾蒙蒙。他问邬童你发什么神经要在这种鬼天气来爬这种山,邬童认真地说山上的庙,据说许愿很灵的。
那时他刚独自杀死自己的孩子一个月,不相信所有神明,憎恨着全世界。他说我不信,我妈怀我的时候来这许愿,结果生出我这么个玩意儿。邬童拉他的手拖着他走,很高兴的样子,说那不证明了这庙很灵的吗。
他一边被邬童拉着走,一边想着母亲告诉他这话那个夜晚。她说她当时第一次孕育一个生命,心里有好多期待,她一个人跑来这里,对神明许了好多好多愿望。或许是愿望太多,直到她生下来,神明也没能决定应该给她一个怎样的孩子。所以就有了尹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想无情,却还是有情,想冷漠,又控制不住发烫的心。
最后他们爬到了山顶,天气依旧很糟糕,庙里一片冷清,除了他们再没别人。庙的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小径,尽头是一棵挂满了红笺的树,树的枝桠多而曲折,不知承载了多少人秘而不宣的愿望。
邬童跑去买许愿笺,尹柯站在树下仰起头,冬天的太阳高而悠远,目之所及都是一片茫茫的白雾。雪无声地飘落,风吹来一阵铃铛的轻响,大概是谁绑在许愿笺上的。
他想起他一个人躺在医院,梦里突然听见铃铛的声音。他拉开帘子,病房里的每个人都睡了,安静而平和。他想拽起谁大声问你听见了吗,听见铃铛的声音了吗,是一个小摇铃,给孩子玩的那种。他没有问,只是拽紧了手里的帘子,感觉到全世界的风从他身体锈蚀的空洞中穿过。
他想起他的母亲,她一个人来到这座庙。她走上这一条又长又陡的山路,对着神明絮絮叨叨地许愿。在她身旁的,或许是一家三口,小孩子等得不耐烦开始吵嚷,大人连忙抱起来哄,又或许是一对情侣,手牵在一起,肩膀紧紧相依。而他的母亲一个人,所有的话只能倾诉于不知在何方的神明听。
可能是人在感到极尽孤独时只能把内心的祈盼诉诸神明,那一天尹柯看着那棵挂满了红笺的树,在细碎的铃声和簌簌的落雪里,牙咬着下唇,一声不响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从无数张体检报告中早就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残缺,就像雪地里的枯树开不了花,畸形的子宫也无法孕育出健康的果实。他不曾肖想过有一个脆弱的生命降临身边,亦不想拥有任何一段无法摆脱的关系。
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像是俗世中无数陷入爱情的普通人一样,向神明期许过一刻的永恒。
“许个愿吗。”邬童递过来一张红色的纸笺。
吵闹声涌进耳朵,尹柯再次站在这一棵挂满红笺的树下。右手边是一个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左手边是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邬童站在他面前,问他,要不要许个愿。
该许个什么愿好,尹柯想着,接过了红笺,“你许的什么愿。”
“我?我没什么愿望,”邬童摊开手,“我就买了一张。”
“我说上回来的时候,你许的是什么愿望。”
“哦,”邬童想了想,“就,很普通,你听了不要笑。”
“我尽量。”
“你……算了,”邬童把手揣进兜里,“上山的路上,我们不是吵了一架吗,你说我神经病大冷天来爬山,然后我就许愿说,希望天不要这么冷就好了。”
“没了?”尹柯弯起了嘴角,又努力压下去。
“没了!”邬童扯了一把尹柯的脸,他的手指很温暖,“想笑就笑吧。我本来是想许愿让你能喜欢小狗的,这样就可以一起养只狗了。”
“我看你挺像小狗的。”尹柯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谢谢你啊。”邬童没好气地说。
人们总是把宏大的期许寄托于神明,仿佛神恩浩浩,得拿出最虔诚的大愿才能对得起那份屈尊倾听,能做到的事自己解决就好,不应拿去叨扰。但高高在上的神明,偶尔也可以听些不需要费心的,能够轻松一笑的愿望吧,这些琐碎的小事,也是平凡人闪亮的小小钻石。
于是尹柯走到树下的台子边,提笔写:希望今年能养一只小狗。回头看了一眼,他微笑着补了一句:和邬童一起。折起红笺挂上树枝,他转身朝邬童走过去。
“接下来想去哪。”邬童问。
“去领养一只小狗吧,”尹柯说,“再买个铃铛给它。”
冬日的阳光洒下,树上的愿望被风吹动,发出轻快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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