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时候我逃出了马戏团,或者十八,我不知道,妈妈从来没告诉过我我的具体年龄,是K推测的。K曾经是一个兔女郎,在马戏团里表演高空秋千,他做这份工作是因为想赎回当掉的钻石项链,他说那是他爷爷送给他奶奶的结婚礼物。不过他似乎挺喜欢这份工作,他跟我说,他很喜欢秋千在高空滑翔过的感觉,他从小就一直很想飞起来。”Q说。他挠了挠隐藏在头顶发间短短的棕色龙角,解释道,“最近刚换角,有点痒。”
小酒馆的壁炉里跳跃着橙红色的火苗,站在吧台后面穿着灰色条纹马甲的雄鹿微笑着,很有同感地点点头。
在五六年前,Q还在马戏团的时候,他并不被允许拥有一对角,每当它们长出来哪怕一点点,妈妈都会用一把手工短锯将它们齐根锯断,那真的很痛。
Q的妈妈是一只科摩多巨蜥,他称呼她为妈妈只是因为那是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物。
“一个真正的母亲不会用锁链捆住她孩子的翅膀,勒令他学一些逗人的把戏,牵着他脖子上的项圈带他到处展览。”K跟他这么说过,在Q的卧室里,或者说他的私人监狱里。在马戏团豢养一头货真价实的龙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即使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头龙都以为,自己只是一只和他母亲同种的爬行动物,甚至还因为自己有单独的卧室感觉仿佛受到了优待。
不过,他确实值得优待。红龙表演是马戏团压箱底的节目,为了保持噱头一周只表演一次。当他在马戏团的球形棚顶下展开巨大的翅膀,用火焰点燃铁圈时,每一次都会引起全场的欢呼。
所以,马戏团里其他表演者都对他抱有强烈的嫉妒敌意,当然,还有出于天性的恐惧,尽管他的人类形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男孩。
只有K不一样。这个瘦高的黑兔总是用一种奇异的,隐忍的目光,长久地注视他。
和K说第一句话是在某个春日的傍晚,不知道第多少次被锯掉角的他红着眼圈坐在卧室里,K一脚踢开门走进来,短到遮不住膝盖的裙子在他踹门的动作下扬起。Q相信,那些用意淫的目光观赏他表演的观众如果看到他此刻裙下的风景大概会因为自卑而无法勃起一个星期。
他披一件白色衬衣,毛绒绒的兔耳朵兴奋地竖着,蓝色的眼睛玻璃珠似的闪闪发亮。这让Q本能的感觉到不对,“你是,是不是走错房间了。”Q问,接着被直接压在了床上。
卧室的门没有关上,外面的噪音因此传进来,像一部音量调到最大的烂俗情景喜剧。整个马戏团都在庆祝刚刚圆满结束的表演,而他们被遗忘在无人的房间。没有人再说话,整个卧室被门外持续的喧闹和门内凌乱的喘息充满,身体在床垫上摇晃颠簸,就像赶路时乘坐大篷车在城市间穿梭。黄昏发烫的光线穿过窗上的铁栅栏照进房间,慢慢融化成金黄色的糖浆。
在一次次撞击里Q窥视着屋顶破旧的天花板,汗水滴进他的眼睛里,分不清还有些什么,除了抚摸他的手和在他身体里的欲望。最后一切像被烤过的暖融融的布丁一样爆炸开,K沉沉的体重压在他身上,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贴着皮肤传过来,“我喜欢你。”K吻掉他的眼泪时Q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很多很多的吻落下来,从K的嘴唇上Q尝到了伏特加苏打水的味道,太阳西沉前最后一点光明投射进来,熊熊燃烧的云彩像是他在表演中吐出的火焰。K抬起身,夕阳血红的光线染红了他的脸,他的目光郑重,又期待,“你喜欢我吗。”
Q动了动嘴唇。
然后这一切画面就被打断了。“抱歉,”一只半张脸布满红色胎记的小丑兔站在他旁边询问,“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吗。”
“没有。”Q摇摇头。
“老样子。”小丑兔对雄鹿说完,在Q旁边坐下,摘下落满雪花的毛线帽抖了抖耳朵,“冷死我了,我简直太讨厌冬天了,特别是出门上班的时候还总是要保持这种样子,套几层别的动物身上刮下来的毛怎么比得上自己长出来的。”雄鹿将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放在小丑兔的面前,他举起杯子夸张地感叹,“感谢杰克丹尼,我的生命之源。”
“但是我很喜欢冬天和家人一起呆在家里的感觉,喝一杯热气腾腾的肉桂红酒,围坐在电视机前聊天。”雄鹿温和地笑着,把威士忌放回酒架上。
“哇,怎么会有动物喜欢冬天。”小丑兔夸张地摇头,被壁炉火光镶上了一圈绒绒金边的耳朵晃悠着,他扭头问Q,“你喜欢冬天吗。”
“啊?我?”Q细长的手指拢在盛着苹果白兰地的木杯上,慢吞吞地说,“让我想想。”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冬天没有什么概念,或者不如说四季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模糊不清,除了卧室里温度和光线的变化,他不知道这些季节有什么区别,什么季节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水果,街上的空气里有什么样的味道,他一概不知。
“我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游泳。”K告诉他,握着挂有水珠的梅森罐,交叉双腿坐着,折起修长的腿像收起一把优雅而有力的折刀。
他学着K的样子交叠双腿,脚腕上的铁链相碰发出沉重的响声。妈妈发现卧室的门锁坏掉——被K一脚踹坏——之后,他得到了一副新的脚镣,把他和床柱连在一起。
后来第二次,K来找他的时候是从屋顶的一个破洞下来的,像从烟囱进来的圣诞老人一样,啪嗒一声落下来。Q没有见过圣诞老人,唯一的一次听到是在很久之前,妈妈还愿意抱着他讲故事的时候听来的,“所有的好孩子都会得到圣诞老人送来的圣诞礼物。”那年冬天他得到了妈妈送的袜子,也是他从妈妈那里得到的少有几个不是锁链的礼物。
第二次来的那天K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块缀满五颜六色糖豆的奶油蛋糕,还有两瓶装在透明玻璃瓶里的橘子汽水,对他说,“今天是儿童节,儿童节快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Q都以为圣诞礼物是在儿童节送出的,并且儿童节的庆祝方式就是在吃蛋糕,喝汽水之后,在床上做爱。
K比看起来的还要瘦,Q更甚,凌厉的骨骼互相撞击时会有些痛,但可以忍受。这时候Q总会紧紧抓住K背后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骨,汗湿的掌心像有吸力一样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外面安静得只有蝉声。
夏日将逝。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响了一下,小丑兔还在继续着冬天和威士忌的话题。“有一年冬天我在海边租了个没暖气的小公寓,只有一个单间,临海的那面有扇巨大的落地窗。那个冬天我喝了十瓶尊尼获加,最便宜的红牌,现在一看到那个透明瓶子我就想吐。”
“你会喜欢冬天只是因为你有一份踏实的工作和工作后能穿过冷风回到的温暖的家,”小丑兔叹了一口气,托着布满胎记的侧脸,“我这张脸,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个姑娘啊。”
Q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注意到他脖子上项圈留下的浅色痕迹,小丑兔一惊一乍地,“哎呀,天啊,你的脖子怎么了?”
“旧伤。”Q把一个小时之前跟雄鹿说的话再次向小丑兔说了一遍,“我以前是在马戏团表演的龙,不表演的时候他们一般把我锁起来。”
“你是龙,天啊。”小丑兔用无比惊讶的语气感叹,“他们是怎么能把你锁起来的。”
同样的话他曾经在K的口中听到过,但场景和语气完全不同。那时他们坐在大篷车里去往下一个城市,K是整座车里唯一愿意坐在他旁边的人。车轮碾过枯萎的树叶发出炸猪排般滋滋的响声,寒冷的车厢里弥漫一股浓厚的,令人不快的潮湿气味。
“你应该走,你的翅膀是用来飞的,不是用来在阴暗的棚子里哗众取宠。”K说,尽管他自己也在这样一个棚子里扮女装来哗众取宠。秋日下午阴沉的光线里,车上的人都昏昏欲睡,K的手抵在Q的腿边,嘴唇在他被冰冷项圈扣住的喉咙流连,“你应该走,没有人拦得住你。”
K告诉过他,他是龙,他胆小又残忍的母亲套在他身上的锁链在他的力量下其实根本不堪一击。那天在K的要求下他拧断了K带来的一把铁锁,被擦破的掌心沾满猩红的铁锈,他的双手生疼。第一次他感觉到,他和妈妈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离开。他从出生起就被囚禁在这个马戏团,一开始是被妈妈的锁链,后来是被K的吻。如果他离开,那么将不会再有这些,然后他将不再受到任何困扰,不再会有手抚摸过他的身体,嘴唇摩挲过他的脸颊,他也将无法再渴望并且有可能得到这些。
既然在触碰K之前他生存着,而且这世界上如果有其他的龙的话他们也一样在没有K的情况下生存着,那么如果离开,他也一样能够生存下去。他也就可以证明自己并不像他现在这样可悲。
K把他推在大篷车圆形的车窗边,把他的双腿架在肩膀上,他的后背在颠簸下不断磕在刷着金色油漆的窗框上,感觉到一些碎掉的油漆渣沾在他露出的一小截腰部皮肤上,“会被,看,看到,的。”他的声音颤抖着。
“那又怎样。”K笑着,衬衣在风里猎猎飘动。他好想亲吻K,就像他好想离开这个马戏团一样,都是在连他自己都无法讲明的阻碍下,无法实现的愿望。
然后他真的亲吻了K,也真的离开了马戏团。他勾起腰第一次,出于自由意志主动亲吻上K的嘴唇,同时他也被推出了车窗。
他的脊背重重砸在砂石路面上,他感觉生疼。
在那个下午他首次感觉到努力遭遇迎头重击的滋味,而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做出努力。在此之前他从未对生活抱有过什么希望,他只是按照指令生活,表演。曾经就算有人告诉他他在十八岁会死去他也不会有任何害怕,但那个下午他感觉到一种,或许比害怕死亡还强烈的感觉。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渐渐地为其他事情做出过努力,它们有的实现了,有的最后变成一声叹息,但他能肯定一件事,就是后来的他比十八岁的他更真实的感觉到活着。
“关于你之前那个问题,我想我喜欢春天。”Q说,打断了小丑兔和雄鹿关于伦敦干金酒和蒸馏金酒口味的争执,“春天更多的是开始而不是终结,万物是新生而不是死亡,虽然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欢春天的哪一点,但是我明白我喜欢他。”
“噢,”小丑兔点了点头,因为酒精和刚刚与雄鹿的争吵,他的胎记显得更红了,“其实春天对我们兔子来说有点困扰,我们会发情,有时候不太能控制的住。”
“我知道。”Q有些腼腆地笑了。
“好啦,酒也喝完了,我还得回去继续上班。”小丑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放在腿上的毛线帽掉在了地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准备弯腰捡起。
Q在他之前俯身捡起了那个毛线帽,一串钻石项链从他的毛衣领口滑出来。
“谢谢。”小丑兔接过帽子,“你的项链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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