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走进房间,额发挡住眼睛,像是太多次被审视后不想再与人目光相交的样子,仿佛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线都让他感到疲惫。
这是间不大的会客室,墙上的白漆有些发灰,两张单人沙发隔了张矮桌对面摆着,布面磨得发毛。
来访的人已经等在沙发上,他在来访者的对面坐下,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腕上挂着一副金属手铐。
“可以把窗帘拉上吗。”他对跟在后面进来的看守说。
看守默不作声地拉上了窗帘,房间里昏暗下来。“谢谢。”他仍然恹恹的,没有抬起头,礼貌的道谢和他端正的坐姿一样,仅仅是过去影子在他身上的残留。
等到看守悄无声息地离开,消失在关上的门背后,来访的人开了口。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住在那种不需要人行道的住宅街上,鞋子只从车里的软垫走到门口的地毯。”
别在意,我不是来对这座城市的贫富差距发牢骚的——不过看起来你没有在意的力气。可以理解,交代口供是挺麻烦的,如果你不想撒谎,也不打算老实交待出全部实话,高明的做法是把真相切成碎片,混在不易察觉的虚构和过度情绪化的表达之中,引导他们充满偏见的眼睛看到准备好的那个结果,并祈祷他们不要将这些碎片一枚一枚挑出来,拼回原样。
你用这种非常耗费精力的方式和他们打了两个月的交道,看得出来你对此完全的累了,尽管从外表上看你依然和你之前一样,换身衣服从这里出去可以直接开上你的敞篷轿车兜风。
之前你就是那样的人,很习惯被阳光和目光照着的感觉,因为你长得好看嘛。一个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愿意大大方方让人瞧的,而人们也总是愿意瞧着你,看看这张年轻有活力的脸,本世纪末最后一阵春风,让人经过了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去望,一望再望。
你走路也很好看,抬腿一迈可以上四层台阶。在你母亲生日办宴会那天你就是这样迈进家门,穿着件鹅黄的短袖衬衫,像春风一样吹过,手里拎着讨人欢心的糕点,你母亲最爱吃的那些。
去找你母亲的一路上客人和家中佣人都同你打招呼,你扬着脸,对每个人给予笑容和回应,教堂布施都没你这么慷慨。可你的慷慨白费了,没人告诉你你将会在那扇雕花木门后面碰上那个人,他们隐秘地期待一场闹剧,像你这样一个昂首阔步的公子哥撞到墙一定很有看头。
你没教他们失望,一个月之后一条爆炸新闻登在了大街小巷所有报童手中挥舞的铅字旗帜上,不是作为形容词的爆炸,是作为名词的爆炸。
你放火给你母亲在外金屋藏娇的二层小楼点了,炸药把玻璃震得粉碎,楼下行道树的落叶被气浪掀得乱飞。据目击者说,那天晚上你和那个人,你母亲的情人一同进去,然后你一个人出来,没有回头,砖墙轰然倒塌的巨响也没有让你回头。你踩着地上的叶子走到马路对面一盏路灯下,他们说你在那盏灯下点了一支烟,爆炸废墟的火光在你背后晃动。
这新闻成了此地的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茶余饭后的话题,我收集了不少。有一篇文章用某种仿佛内部知情人员的语气写道:几日前在某某街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爆炸案,涉及到很多豪门秘辛。案件的调查和审理都是不公开的,据相关人士的消息,整件事的中心人物是一名叫做易某某的。在被你母亲收藏前,他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一个大众的情人,许多人家的太太小姐都爱和他交往,请他去跳舞。实际上——这里使用了一些刻薄的话——总之他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少爷,他曾经住在平民区的旧楼,住了很多年了,下楼就是一家歌舞厅,有人碰见过他一个人待在那里看舞女跳舞。
他很会看人,文章用那种很了解的语气写,他会用那种专注而真挚的眼神看,没人能在这样的注视下不动容。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士描述了那种感觉,那不像是平常和男人打交道时会让她感觉到有些不适的打量,更像是衷心的欣赏和向往。这是一种技巧,文章总结,他就是这样讨女人欢心的,好让她们心甘情愿给他送钱。
那家歌舞厅自然也受到了瞩目,据说那里的老板是从内陆一路辗转来到这座沿海城市,颠沛流离的日子没磨掉她从出生地带来的泼辣和固执,那群食腐苍蝇没从她那讨到半点有用的信息,盘旋了几周只能忿忿地散去。
我去拜访她的时候那里已经恢复正常营业,我在化妆间和她聊了几句。早上舞女们都还没来,化妆间没开灯,光线不算很好。墙角一面化妆镜前放了一盏香炉,烟雾袅袅地升起,我注意到她看了一眼镜子后的墙壁。
墙壁上贴了很多相片,都是舞女们的,有的是两三人合照,有的是单人,各色妆容的脸上挂着各色的神情,鲜活而生动,像是下一秒就会婀娜多姿地走出来。
那面放了香炉的化妆镜上边是一张女孩的照片,是的,比起那些热带鱼般艳丽的女人们,她素净的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女孩,戴一副玳瑁框的眼镜,齐肩黑发被帽子拢在她脸旁,整齐的刘海下两只水亮的眼睛,一抹羞怯的微笑遮在挡脸的手帕后面。
我确定老板刚刚在看的是这张相片,她是谁,我问。一个被困住的女孩,老板说,现在已经解脱了。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如果你不打算给出什么反应,那么我就继续胡说八道啰。其实我的想象力相当丰富,每月都给推理小说杂志供稿,我自认还是比那些只会躺在安乐椅里漫无边际幻想的家伙编得要精彩很多的。
有可能你的母亲就是在其中某本杂志上看到我的吧,我在每篇里面都会给自己的本职工作打个小广告。你母亲的电话是在一个月之前打来的,一般情况下,你们这样的好人家一辈子最后一个想打交道的才是我这种职业的人,长着一双窥伺和蹲守的眼睛,像饥肠辘辘的狗一样一旦咬紧了就不会放开,不尝尽最后一丝骨髓的味道不肯罢休。
现在这讨人厌的职业正是你母亲需要的,她想捞你出来,所以她要得知这整件事情的所有细节,好知道从哪里下手。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她很爱你。一个聪明的女人是不应该爱任何人的,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是真的爱你,连你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的。在她二十来岁充满野心的时候她不需要一个孩子,当她嫁过三个短命的帮派老大,手握了成把的钞票和比钞票更加值钱的东西之后,她就需要了,她需要一个孩子来满足做母亲的消遣——人们对于她领养你是这么认为的。
这也是所有人坚信你制造这场爆炸的原因,他们认为你嫉妒那个人分走了你母亲的一部分宠溺。
你母亲四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你在没有任何预先准备的情况下推开那扇门——你看到了那个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专心地在看着你的母亲化妆,你的闯入让他分出来一个眼神给你,仅仅是一扫而过,就再次回到你母亲那边。
你母亲喊了你的名字,招手叫你过来。喏,她语气显得很亲近,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儿子。由此可见你母亲向他提起过你。在前段时间你也听你母亲提起过他,说是新近交了个朋友,那幢买在外面的小楼想必就是给这朋友住的了。
你没有说什么,把拎来的点心搁在桌上,垂头转手上的戒指玩。你的母亲对着镜子梳头发,戴首饰,扑粉,涂口红,那个年轻人一直在旁边,注视着你母亲装扮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最后他与你母亲一同走出去。
你跟在他们后面走,有些生气似的,眉眼都显得凌厉,刚看了你喜气洋洋面孔的人这会儿都不约而同在心里笑你,瞧这个脑袋空空的家伙,连嫉妒的表情都不知道掩饰一下,于是他们对你和你母亲关系的猜测又更不堪了一层。
对于这点他们失算了,你母亲真的是你的母亲。她抛下你时你一岁,那时她深刻认识到贫穷的可怕,决意摆脱这个困境。幼儿的记忆很难靠得住,你把你一岁前和她一同度过的苦难日子忘掉了,直到十二岁你再次见到她,她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想要领养你的好心女人,你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比她离开你时坐船渡过的那条河还要深了。
在对你的调查中我注意到了一件事。你母亲领你回来之后,曾有一次与你和她豢养的朋友们一起翻看家庭相册,你在其中空白了十一年的家庭相册。其中一位朋友无知地提问了这段空白,又或许是恶毒的故意。空气有些凝滞,你突然笑着说是因为你一岁时从阳台上掉下去,十二岁才落地。那时你就会用开玩笑的方式来改换气氛带过不想继续的话题了,怎么会真的长成一个脑袋空空的纨绔子弟呢。
你不过是在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你母亲喜欢你表现得像个天真骄纵空无一物的孩子,这种仿佛没受过苦的模样让她安心。于是你在你母亲面前隐藏起你内里的那种复杂性,展现出一副讨她欢心的,直头直脑的傻气。
你是真心实意这样去做的,即使你认为她并不会真的像母亲一样爱你,你也不会舍得让她伤心的,你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希望别人受伤的,你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
在这样的前提下,你制造那场爆炸的原因就更加耐人寻味了。有个跟我一样写侦探小说的家伙在书里写,说所有的谋杀动机无外乎四个字,爱,性,利,还有恨。他们说这其中最危险的就是恨,要我来说这大错特错。最危险的,是爱。
让我再次回到你母亲生日那天吧,根据她的回忆,那天她介绍你们认识了,而你和他没有任何眼神和语言的交流。这其实有点怪,对一个新认识的人,怎么样都得看一眼吧,更何况他还是你母亲新交的朋友,按照你在你母亲面前表现出来的性格,你不会视若无睹。
原因是你们认识。你们认识很早了,早在你还没有成为现在的你,他也没有成为现在的他,早在被你母亲刻意忽视的,家庭相册中从未被观测到的十一年里。
那十一年里你住在一个内陆城市天主教堂的育幼院,不需要刻意扮演就是个孩子,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有多么厉害,老是在分餐的时候巴巴地盯着修女看,以至于她每次都会给你多分一勺——你还因为这个偷偷怀疑她是不是你的母亲呢。
当时你用孩童才会有的那种孤独而丰富的想象力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虔诚的修女不得不在主面前保持与自己亲生骨肉的距离的故事,并感到特别,孩子们总会希望自己是特别的。
那个人确实是特别的,与你为自己编造故事的特别不同,扎根在他头脑里的这种特别并不是可以在许多年后轻松一笑说出来的东西,而是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直到许多年后你在你母亲的房间见到他时,这伤口仍在暗中刺痛着他。
半个月前我坐了一整天的火车去了育幼院,那个修女正在孩子们的宿舍扫地,我一提你名字她就想起来了,她还留着你把她当作母亲写给她的小纸条呢。修女也记得他,那时的他比现在要松懈懒散很多,常常在育幼院的集体活动上迟到,会在做弥散的时候走神,不爱跟人主动说话。修女说你们总凑在一起,有时你和他会在晚上偷偷跑上街玩,靠你们那天生讨人喜欢的本事空手套路边摊贩的小吃。
他比你先离开的育幼院,离开的前一天正好是儿童节,育幼院的孩子们惯例会在这一天放纸飞机许愿。那天他要收拾离开的东西,到大家都扔完了,他才趴到栏杆边上,你正好在楼下帮修女打扫,仰头就看见了他,在他丢出纸飞机的瞬间你朝着同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我问修女知道纸飞机上写的是什么吗,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她,飞机被接到了吗,她依旧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作为旁观者我们无法得知一切,只能发挥局限而散漫的想像。我猜想那天你接住了那只纸飞机,让它没有落地,于是你知道了他的愿望,从此那也变成你的愿望了。
育幼院没有强制孩子们信教,但是他走后的那一年里,你没有缺席一次祷告,这习惯在你被接到母亲身边还保留着。在我返回这里,去跟你母亲汇报后,她也记起这事,她说你一直把从育幼院带回来的一座木雕小圣女像摆在书柜里,我记得就在这个位置呀,她指着某一格空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问。
怎么,开始对我说的感兴趣了吗。我也是,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在调查一个什么样的事件。一开始我的推测很简单,你作为一个脑子缺根筋的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对你母亲的情人一见钟情,无法得到回应的爱让你毁掉了他。
但我搞错了,那时候我意识到了,不是那样的。你的爱不会是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个肤浅性格一样的爱,你会用你隐藏起来的,复杂而深沉的那一面去爱。
之后我通过各种手段调查遍了你的行踪,像一个过度热衷于研究皇帝起居注的史官,终于我找到了你的破绽。六年前,你十九岁的那一年,你在那家歌舞厅遇见过一个人。
那天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你和那个人一同在屋檐下躲雨,那人披着棕色条纹毛皮披肩,蓬松的卷发簇拥在戴着颈带的脖子边,蓝色的连衣纱裙层层叠叠直到脚踝。沉静的气质让她显得不像是休息时出来赏雨的舞女,而只是一个偶然路过此地避雨的大小姐。她不说话,但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雨停之前,她下定了决心,在手里拿着的本子上写了一句话,递给你,用那双专注而真挚的眼睛看着你。
我读过一封很让人伤感的信,是一个女人在临死之前向她深爱的男人倾诉情意,在他们一生中只有过三次的相遇,而那个男人没有一次认出她来。
你们是不一样的,每一次,你都认得出来,即使每一次你们都是在不同的场合下,以不同的身份见面。你怎么会认不出来呢,在模模糊糊的雨雾里看见那抹身影你就认出来了,你是叫司机停下车,专门冒雨跑过去避雨的。
对了,一星期前我去拜访了一个小女孩,在那场爆炸之前她一直住在歌舞厅的楼上,最近因为准备做手术搬去了医院附近,手术的费用来自一份保险的赔偿金。怎么知道的就是我自己的商业机密了,早说了我是那种穷追不舍的人。总之,从前那个小女孩住在歌舞厅楼上,和一个不说话的舞女是邻居,小女孩的母亲在歌舞厅工作,两年前死于心脏病,而她不幸遗传了这种疾病。
她的警惕心很强,没有给我开门,透过门缝我给她看了你的照片,她一下就认出来了。两年前对面的舞女搬走之后,好几次她透过门缝看到你等在那扇单薄的门前,指尖夹着一点明明灭灭的火星,直到楼下歌舞厅的音乐声都停了。
我蹲在门口跟她聊了很久的天,蹲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在听到有人上楼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花,差点栽一跟头,来的人扶住了我。不要这样看我嘛,你也知道他和你一样都是那样的好人,见人要跌倒是一定会去扶的。当然我很快就自己站稳了,我问他,愿不愿意去见你的母亲。
他对此并不惊讶,我想,或许你们考虑过这种情况,真相被查到,不过就你对你母亲的认知,她不会想丢这个人,所以她一定会掩盖,这也是今天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过,我想替她说句话,虽然她确实打算掩盖,那是因为她是爱你的。另外,她还有一句话想说。
“希望你们都能够做真正的自己。”
来访的人站起来,跟他挥手再见,“那么,我的话说完了,剩下的那位看守会跟你交待啰。”
一切办好之后,天色已近黄昏,他从侧门走出这栋楼,有一个人等在路边。
“去跳舞吗。”他说,那个人回了他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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