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III
谌浩轩趴在二楼的扶手上,从葬礼那天夏常安俯视他的位置,俯视夏常安搂着哭哭啼啼的原菲走进门,几分钟之前的枪声似乎仍在他耳朵里嗡嗡的回响。
饶是原菲心理调节能力再强大,看见子弹从她头顶飞过打进马厩的大门,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夏常安手臂揽在原菲肩膀上扶着她,慢慢走上楼梯。
原菲朦胧的泪眼在注意到谌浩轩挎在肩上的猎枪时瞪大了,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受伤动物般的哽咽,扭头埋进夏常安的怀里。夏常安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没事的。”
谌浩轩敏锐地观察到了夏常安脸上转瞬即逝的厌恶,对他这副曲意逢迎的姿态产生了一阵鄙夷,以及一丝隐秘的,紧绷的渴望。
他们对视着,在原菲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谌浩轩怀疑她是否已经把鼻涕蹭到了夏常安的衣服上。他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枪上的保险,满意地听见原菲梗住的声音。
最终还是夏常安先开了口,“你是不是应该为把你妈妈吓成这样道个歉?”
“我说过很多次了,她不是我的妈妈。”谌浩轩的手指搭在属于他真正母亲的枪上。
“够了,你以为我愿意做你的妈妈吗。”原菲看来受的刺激不轻,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了此前谌浩轩从未见过的愤怒表情,她紧紧揪着夏常安的衣服,仿佛那里是她所有力量的来源,“反正你爸爸也不在了,你还有几个月就成年,我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照顾你和你的怪脾气。”
谌浩轩盯着那一截被原菲攥住的衣角,平静地问,“你和他要一起走吗。”
原菲一愣,接着涨红了整张脸,松开手噔噔冲进她自己的房间,摔门的动静把她门口台子上的花瓶震得晃了晃。
夏常安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弧线,“我先去换件衣服,稍等一下。”
“我为什么要等你。”谌浩轩打量着他,和从前未达眼底的社交式微笑不一样,这一次夏常安几乎像是真的在笑。
“还记得我们的游戏吗。”夏常安对他眨了眨眼睛,“收集到大部分线索之后,就该是侦探对罪犯的询问时间了。”他朝二楼的客厅扬了扬下巴,“在那等我吧。”
顺着他的动作谌浩轩扭头看过去,零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雨后的客厅,原菲微微翘起的嘴唇,夏常安缓缓低下头的背影——他按住了胃。
夏常安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香水被雨淋过之后潮湿清新的味道。
谌浩轩站在原地,直到夏常安再次出现。
看见他仍站在楼梯前夏常安并不意外,双手背在背后走到他面前,略微弯腰,伸手做出一个优雅的邀舞动作,“听说你很擅长跳舞,能邀请你一起跳一支吗。”
“我只会男步。”谌浩轩看着他递过来的手,一动不动。
向前走了一步,夏常安取下谌浩轩肩上的猎枪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拉住他的手把他转了个圈搂进怀里。
“那么,”他的双手覆上谌浩轩手背,十指插进指缝握住,“我们可以一起跳男步。”
谌浩轩不喜欢接触。那像是粗糙的指甲划过玻璃那样令他感到不适,靠近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入侵——人们张开胳膊,用自己的气息侵占他的私人领域,他不得不永远向后退来保护自己的私人空间,跟人维持两步的距离难道不应该是一种基本礼貌吗。
此刻夏常安的靠近也给他带来不适,不过是另一种,让他从头脑到心跳都变得紊乱的不适。
夏常安的手臂环上了谌浩轩的腰,带着他走进客厅。走动间的触碰使得他脊背上传来一阵一阵的痒麻,像是冬季毛毯上的静电,他甚至感觉到手臂上的绒毛都因此竖了起来。
夏常安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地划圈,温热的呼吸顺着他侧颈刷向下颌,“想试试吗。”
“没有音乐。”谌浩轩听见自己说。
从唱片架上抽出一张,夏常安拨开唱针放进唱片机。“巴赫,”他开玩笑似的说,“电影里变态杀手偏爱的背景音乐。”
“所以你打算在这里杀了我吗。”谌浩轩扭过头看着夏常安,看见他发尖上微微闪烁的水珠,看见他眼角的笑意,看见他的内心,埋藏在笑意之后,比皮肤下的血管还深——他试图猜测这样一个连环杀人犯的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跳支舞。”夏常安重新扣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庄重克制的音乐从唱片机里缓缓流淌出来,像是一个忧郁的人在叹息。
夏常安迈出第一个舞步,谌浩轩下意识跟上了他的步伐。
思绪在缓慢的摇曳中飘散,两个人的节奏渐渐合拍,踩着音乐仿佛踩在徐徐流动的云海上。夏常安亲昵地贴上谌浩轩侧脸,半干未干的头发蹭过颧骨,谌浩轩又一次闻到湿漉漉的清香,“现在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吗。”
他努力把四散的思绪扯回来,拼凑出一条指控,“你想要报复谌家。”
“哦?”夏常安用着哄小孩的语气,慢慢问,“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把你送进疗养院去治疗你的同性恋。”谌浩轩试图从夏常安的怀抱挣开,腰间手臂骤然收紧,夏常安搂着他退了几步,一起跌进客厅角落的摇椅里。
木制摇椅在两个人的重量下吱呀地晃起来,大腿紧贴着大腿,骨头硌着骨头,夏常安的手臂有力地压在谌浩轩的腹部,“猜错了,再想想呢。”
握住摇椅的扶手,谌浩轩的思绪又开始变得散乱。窗外在落雨,唱片在转动,夏常安的怀抱干燥而温暖。
客厅外传来开门的声音,原菲掐着一把娇滴滴的嗓子喊夏常安,脚步声逐渐往这边来。
那些零碎的画面又一次从谌浩轩眼前闪过,青色阴沉的天空,隐隐约约的音乐,原菲撅起嘴,夏常安低下头——
原菲出现在客厅的那一刻,谌浩轩转过身,吻上了夏常安。原本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正要分开时夏常安抬手搭上他的颈后按住,舌尖伸进了他因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嘴唇。
柔软的舌尖扫过牙齿,舔舐上颚,谌浩轩头脑不清地伸舌想要把夏常安推回去,反而被他勾走,紧紧地卷住吮吸舔咬。
血液涌上脸颊,谌浩轩眩晕得完全无法思考,就像是在水底下逐渐失去了意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纠缠的唇舌上。不断分泌的唾液在搅动下混在一起,喉咙口被浅浅地勾弄了一下,他轻颤着,迷迷糊糊地咽了下去。
同性恋是心理变态,他想起谌铭说过的话,可是——可是夏常安尝起来好甜。
接着他感觉到后颈被轻轻捏住,夏常安像拎一只小猫一样把他拎开,分开的唇角牵出一条透明的线。
原菲发出一声仿佛被扼住脖子的声音,谌浩轩这才回想起这个旁观了一切的女人的存在,扭过头去看她。
他脸上仍带着情动的潮红,这显然给原菲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她面容扭曲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你们两个乱伦的变态!恶心!怪胎!”她闭着眼睛大吼,转身冲向楼梯,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之后,传来一连串骨骼撞击的闷响,接着是从楼梯下传来的虚弱呻吟。
“你爸爸有教过你吗,作恶不要弄脏自己的手。”夏常安灿烂地对他笑着。
如果忽略他说的话,此刻他的微笑是如此的耀眼,几乎可以掩盖他做下的所有邪恶行为。几乎。
谌浩轩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救护车载上原菲鸣叫着远去。
夏常安成功了,这只无耻的杜鹃把谌家最后两只弱小的麻雀挫败征服,下一步就是彻底的占领。
谌浩轩无法做出有效的指控。管家的失踪依旧毫无线索,难道他要出示接吻的监控录像来证明这一切都是夏常安的计划吗,更何况他主动投入的表情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共犯。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嘴唇,随即厌恶地垂下了手。心里的某个部分却小小的,贪婪的想要再次感受那个吻,那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战栗,以及快乐。
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模糊透明的一个影子,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看看你,十七岁了,从来没有被亲吻过,甚至从未和任何人牵过手。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而你现在才意识到,你在渴望着这些东西,渴望却拒绝,推开的同时嫉妒着别人的拥有。
谌浩轩木然地在桌前坐下,装着十二封信和一支万花筒的箱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他已经不想再看那些信一眼,感谢他的过目不忘那些信已经印在了他的记忆里,无需再看。拿起那支没有完工的万花筒,谌浩轩靠在椅子里,透过空荡荡的筒心望向天花板。
忽然他在筒身和镜面之间的缝隙发现了一截折叠成细长条的纸。他抽出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
电话拖着长音响了三声终于接通,管家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你好。”
“你好,”谌浩轩的喉咙有些发涩,“我是谌浩轩。”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还好吗。”
谌浩轩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嗓音沙哑,“……还好。”
“那,”管家犹豫了一下,“他呢。”
“你说夏常安吗,或者说,谌安?”管家似乎带着关心的语气让谌浩轩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或者说整个谌家跟他的关系说起来复杂,”清了清嗓子,管家缓缓地说,“我把我所有知道的事情告诉你,是非对错,就由你自己判断吧。”
“这孩子是六岁那年被谌家领养的。那一年他家里意外发生了火灾,只有他一个人获救。当时夏家已经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作为远房亲戚的谌家就把他领养了。
那时候的他跟你很像,太敏感,太懂事了,但和你不一样的是,他知道他寄人篱下,对谌家的人一直充满感激,又小心翼翼。你父亲不太爱跟人打交道,谌老先生去一些聚会的时候,就会带上这孩子,他会察言观色,懂得讨人喜欢,谌老先生对他的表现也挺满意。
后来在一个聚会上,他被人灌了杯掺了料的果汁,带进休息室休息,谌老先生或许是没看见,或许是打算当没看见,总之,没有阻止这件事。”
停了一下,管家继续说,“为了保持清醒,他在休息室里把玻璃杯打破,塞进嘴里嚼碎,等聚会结束那人准备把他弄走时,胡言乱语着吐了一地带血的玻璃渣。”
谌浩轩的手指掐紧了座椅扶手。
“这事吓得那位大人物不轻,谌家既觉得丢人,又不想得罪那位大人物,就借着精神病的原因,把他送进了谌家名下的疗养院,由我定期去看他的情况。
一个月前,他托我告诉你父亲,说他已经完全正常了,希望能够离开疗养院。毕竟这事怎么闹出来的,大家心知肚明,把人一辈子关起来也太过残忍,你父亲就去把他接了出来,给了他钱和护照,打算送他出国。
但是第二天,他从暂住的宾馆失踪,接他去机场的人只在他桌上发现了一张他当年拍的,你父母和你的三人合照。你父亲拿了照片来问我有没有线索,我就把那些我替换下没有给你的信,交给了你父亲。”
谌浩轩看了一眼箱子里凌乱裁开的信封。
“那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一无所知,只能委托警方去调查。葬礼上那孩子出现的时候我非常意外,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
第二天我问他,他说他只是给你父亲打了个电话,在我问他究竟想做什么时,他突然用皮带勒住了我的脖子,笑着对我说,恐怕他真的被关出了精神病,不想死的话就写一封辞职信离开。我按照他的要求写了,他也没有松手,那时我本以为我会死在他手里,却在昨天发现自己醒在了医院。”
咳嗽了几声,管家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所有了。”
一个画面在谌浩轩脑海里成型。夏常安写下一串号码,放进了万花筒——“这就要靠你去发现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温热的气流拂过侧脸,拼图的最后一片被放进他手心,等待他最后的决定——
“你可以告他杀人未遂,”谌浩轩说,感觉到从嗓子眼里泛起一阵苦,“让他为他做的事付出代价。”
“我可能不太忍心这样做,毕竟应该是他把我送到了医院。”管家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苍老,“我总还觉得他是个好孩子,他小时候也一直跟我很亲近,我始终记得当年他在谌家的时候,几乎是像只从雨里捡回来的流浪小狗一样乖顺讨好,可是我们给了他什么呢,只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把他当作弃子。每次去看他我都有一种负罪感,他信任我,我却瞒着他把生日礼物替换掉,把他的用心装作是我的想法,受到他的报复多少让我在良心上解脱了一些。”
“所以,”谌浩轩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墙纸,直到它变成一片模糊的虚空,“接下来他该报复我了。”
“你不需要为别人所作的受到报复,”在管家回答的同时谌浩轩听到汽车驶进院子的声音,“我相信他不会伤害你。”
谌浩轩走到窗前,看见夏常安抱着一大袋东西从车上下来。
“他非常的在意你。”
谌浩轩趴在二楼的扶手边,像几个小时之前一样俯视夏常安单手抱着袋子进门。
“嗨。”夏常安仰起脸对他打了个招呼,向他展示装满的袋子,“买了些你可能会喜欢的菜。”
“现在是你处在劣势了。”谌浩轩冷淡地看着他。
夏常安笑了,“是因为你站得比我高吗。”
“是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你的一切。”一个在疗养院关了十三年却想象着环游世界的可怜幻想狂。
“是吗。”夏常安依旧微笑着,“你终于知道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谌浩轩问。
“一开始我只是对你感兴趣想要写一封信,接着我想要你的回信,后来我想要和你做朋友,再后来,我想要你。”
他充满进攻性的话让谌浩轩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知道的,”夏常安收起了笑容,眼神平静而认真,“我一直关心着你。”
谌浩轩握紧了栏杆,阻止自己疯狂想要逃走的冲动。
“我想你理解一个人住在疗养院里是什么感受,有大把的时间无处消磨,我只能用来想像。我无数次想像过你,然而等我见到你,”夏常安舔了舔嘴唇,笑着做出一个扣扳机的动作,“我发现你比我想像中更辣,发现我比想像中更想要你。”
谌浩轩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他又何尝不是呢——从夏常安出现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无法控制的在意他,被他的神秘危险吸引。
“你很有做坏蛋的潜质,”夏常安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语气又像是在开玩笑了,“正巧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或许我们可以做一对坏蛋叔侄,恶棍情侣之类的。”
谌浩轩正要开口,夏常安竖起食指,“嘘,你不能拒绝,因为现在没有人可以救你了。”
就像当年的你一样吗,谌浩轩想——夏常安几乎是在这场游戏里,把一切隐藏的脆弱痛苦展现给了他,那么他——他松开紧握着的栏杆,往前走了一步,就像在他读那些信时所想过的那样,抱住了夏常安。
他的确不能拒绝,他也不想拒绝。
感觉到夏常安沉稳有力的心跳,谌浩轩勾起了嘴角,“现在你还想做什么,环游世界?”
“和你一起。”夏常安补充,轻轻拨过谌浩轩的脸,和他接吻。
谌浩轩投入地回应着,舌尖感受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处,包括那些早已愈合得无法察觉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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