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月亮 II


还是把那幅画的事情糊弄过去了,黑暗里易烊千玺想。

也是有过好时候的,英国的秋天。

偶然的一个没有被孕吐反应叫醒的早上,清晨光线还淡得没有色彩,易烊千玺听见鸟鸣声。

他躺在床上,被他的玩偶拱卫着,一动不动。

光线开始变亮,一层一层,刷上金色。现在世界在明亮的晨光里神采奕奕,他四肢沉沉的坠着,腹中胎儿静静的睡着。

他听见室友打开隔壁的房门,上厕所,冲厕所,刷牙,吐掉泡沫,电动剃须刀嗡嗡响,钥匙丁零当啷,嘭,门关上。

窝在他的玩偶堆里,易烊千玺说了一声,“嗨。”

没有人回答,连鸟都安静了,没有任何声音能透进来——除了孤独。

他熟悉孤独的声音,从小他就和孤独做朋友。孤独不是万籁俱静,孤独有声音。

是风吹过平原上的松林,山谷里一颗石子落地的回音,仔细听,又是黑暗中在你脑后成千上万铺展开的絮语,当你回头就戛然而止,它们不会和你说话,但你知道它们存在。

今天它们也依然存在。

易烊千玺扶着腰坐起来,穿上他毛茸茸的拖鞋,去洗漱。

镜子里的人神情疲惫,平坦的前胸下小腹微微隆起,他怔了一会,垂下头,又抬起头,还是避免不了看见这幅场景——他是个男人,却怀了孕。

怀孕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牺牲,为了一个人,变得臃肿,迟缓,丑陋,不能吸烟喝酒,无法正常运动,时刻忍受呕吐的欲望和胎儿突如其来的踢打。

这都是为了谁啊,易烊千玺呆滞地和自己对视。

总之不是为了自己,而他的父母只会把它当作麻烦,他又不信上帝,室友扯的那一套对他不管用。

毫无来由,但又证据确凿的,一张脸浮现出来。

清凌凌一张脸,皱着眉。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即使是在做那样的事,眉尖拧起的纹路也像是苦瓜上的疙瘩。

易烊千玺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侵入,注意到的却是那一个小小的疙瘩。

他跟我一样不快乐。

有了这个认知,就好像是找到了同伙,手臂再抱紧一些,身体再打开一些,完完全全的接纳。

可他还是拧着眉毛,越来越深。

太过分了,太欠打了。

于是不欢而散,各自扬长而去。

现在他却留下了一个礼物。

易烊千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即使是天生缺乏母性,当孕育着一个生命的时候不免也会变得感性,因为怀孕而变得丰富纤细的情感总要找到宣泄方式。

好吧,他想,就算是个苦瓜,我也要拿个刨子把他刨平了。

当易烊千玺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去做。买来纸笔,他开始画。要把苦瓜脸画的开心,首先画画的人得笑,要想些开心的事情。

从抓娃娃机里抓到娃娃,吃到最喜欢的蛋糕,捏弟弟软乎乎的小脸,亲吻某个人的眼睛,还有感觉到一个生命——有时候它像是横冲直撞的三桅帆船,两舷架着重炮,咚咚咚,有时候它像是一只手,轻轻叩响紧闭的门,咚,咚,咚,是生命的心跳,严肃,美丽。

情感落在纸上,就是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个微笑被贴在了杂物架旁边的墙上。

Lovely, 室友说。

——英国人最爱的形容词,看到落叶打着旋是lovely, 小狗摇尾巴是lovely, 全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冠上这个以love为词根的形容词, 现在连一个来英国学中文系的美国人都开始用。

但易烊千玺不喜欢。他太骄傲,同时也脆弱,他的爱只有那么一点,心尖上那么一点,整场赌博里唯一的一个筹码,只能留给自己,死死攥在手里,要让筹码上的花纹印入掌心才会觉得安心。

而这一刻他第一次想给什么东西冠上这个带着爱的形容词。掌心摊开了,筹码不翼而飞。

本该在那个夜晚就折断的花留下了种子,被吞进肚子里,它自顾自地发了芽,在这里,在这个不该开花的季节开了花。

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愤怒,易烊千玺撕碎了那幅画。

冷静冷静冷静,室友像一只尖叫鸡。

闭嘴,易烊千玺把微笑撕成雪花。

英国的冬天开始下雪。

易烊千玺还在画画,情绪时好时坏,画也贴了又撕。

雪落下,融化,又落下,是另一种不同于孤独的声音。

到了春天抽出第一条嫩芽时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它们屏着息,一起等待着那朵花结出的果实。

易烊千玺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小小的生命。

丑,他扭过头,在心里说,but lovely, 他值得被爱。

爱这个生命,却恨这个生命的另一个创造者。

第一次站上那个木搭的婚礼台子上他是恨的。恨从爱里诞生,和爱一样浓烈尖锐,恨被爱者的一无所知,给不出回应——他就像台被动的,接受指令的遥控汽车,根本不像真实的人。

新年的晚上易烊千玺循着讲述又回到了初次见面那天,怪不得,怪不得那天他皱着眉。

自己第一次为人打开的身体,对他是侮辱。

不过是因为婚姻这个既定事实,不过是因为他有一副任人宰割的好脾气,抛去以上一切,这个人,他的结婚对象最初对他流露出来过的真实表情,其实是皱着眉。

而他还假装筹码在手,在婚姻这场赌博里大肆行骗,自以为抱着成山的爱,到了兑换处才发现,全都是一掰就碎的塑料玩具。

这爱对他自己,也成了侮辱。

而他还是回来了,带着他的孩子,他的希望,他的爱,他来心甘情愿受辱。

没有同样的爱,那就要同样的浓烈尖锐,他不要童话故事塑料玩具,他要真实的回应,哪怕是厌恶和憎恨。

王俊凯醒来习惯性的想去摸眼镜,又放下手。

坐起来,旁边的人睡得正熟,表情柔和,也许是做了一个好梦。

他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奇妙,他并没有犯下他一直害怕的错误,反倒认识了和他结婚的对象,甚至在这个家里还有了一个小孩,活泼,聪明,健康。

是他从来都不敢想像的人生。

电动牙刷昨天晚上忘在了易燃睡觉的卧室,他悄悄把门推开一点,看到这孩子精神头十足的坐在床头看书,儿童绘本。

原来易烊千玺还是会给孩子买这种书的,不知道为什么王俊凯有些想笑。

见他开门易燃唰地看过来,“早上好!”

“早上好。”王俊凯拿了电动牙刷去洗手间,刷着牙发现小孩站在门口眼巴巴的望着他。

“怎么了?”王俊凯吐掉泡沫问。

“叔叔可不可以带我出去玩啊。”

太像了,尤其是撒娇的时候,同样的让王俊凯无法拒绝。

高阶性别的基因在遗传中相对占优势,等到这孩子再长大点,他只会越来越像易烊千玺,生他的那个Omega会变得无足轻重。

总有一天易燃会叫他爸爸,他们三个人会组成完整美满的一家人。

“行啊。”王俊凯弯起眼睛笑。

易燃虽然在这里长大,但毕竟孩子一两岁时候的记忆都是一团浆糊,在家里还有点印象,出了门就是全新世界,撒丫子到处窜。

正在路边给易燃和一个扮真人雕塑的行为艺术者拍合照,摄像界面弹出来条来电,王俊凯挥手把易燃叫过来,接起电话,“喂?”

“大清早把我儿子拐跑了?”熟悉的怼天怼地语气。

王俊凯乐了,“都快中午了。”

“你们赶紧回来,不是说了要带你见个人吗,人现在到了。”

“好好好。”王俊凯拉上易燃的小手,“回去了。”

到家易燃还是蹬了鞋就往里跑,王俊凯在门口就闻到了一股信息素的味道——Omega的甜味。

不适感涌上来,他换好鞋,抱着回来路上买的两袋面包向客厅走。

有人在里面说话,易烊千玺,易燃,还有一个男人。

Omega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他听见易燃的声音。

“Wow, Father! ”

Father, 王俊凯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了在沙发上和易燃并排坐着的那个人。

习惯性想推眼镜保持冷静,才想起来没戴——怪不得看着这么刺眼。

“这就是我说过想带你见的人。”易烊千玺笑眯眯地说。

那个Omega有点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嗨,你好,我们应该好像见过一面,或者两面。”

“嗯,”王俊凯没动,“不是第一次见。”

婚礼上抢了两次捧花的人,当然不可能没印象。

“去,回房间看书去。”易烊千玺一拍易燃的小屁股,他懂事的从沙发上跳下来,一溜烟回了屋。

“虽然是结婚之前的事,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你说一下。”易烊千玺挽起那个Omega的胳膊,而后者慌张的像是被捉奸在床。

“呃,Yee, 你真的要这样吗,i mean…”他抓抓头发,声音小了下去。

这个Omega的一举一动活像只笨拙的蠕虫——所有的Omega都那么恶心,发出甜腻的香味,像软体动物,匍匐在地上,蠕动,蠕动。

连呼吸都是刺耳的。

面包哗啦落地,王俊凯眯起眼睛,冷静的扬起拳头,朝那个和他同名的,像颗硌在他鞋里的石子一样的人打过去。

去他妈的冷静。

Alpha侵略性的信息素雪崩一样轰然覆盖整个空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大块头的Omega在地上几乎瑟缩成一团,“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个神父,教会……”王俊凯一个眼神甩过去,他立刻噤了声。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王俊凯冷漠地垂着眼,从桌上的抽纸盒里扯了几张纸,擦掉手上的血迹,丢在地上。

易烊千玺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王俊凯,居然,打人了?

“你最好不要碰他,这样我只会更想打他。”王俊凯看着蹲下身去的易烊千玺,表情淡漠。

在Alpha释放的强大威压下易烊千玺仍仰起头,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你他妈疯了?”

“易烊千玺,”踢开滚了一地的面包,王俊凯一脚踩在矮凳上,弯下腰看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什么?你敢这么得寸进尺,是不是以为我没脾气,我可以容忍一切?”

他抬起手指,点在自己太阳穴。

“告诉你,我这里住着个疯子,我忍你,在你面前一团和气,是我不想发疯,可你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你说的没错,现在我他妈就是疯了,我他妈和我妈一样,是个疯子。”

眼前分明是熟悉的人,却有着一张陌生的脸。易烊千玺恍然发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王俊凯的任何事情,他对婚姻之外的王俊凯一无所知,甚至这是第一次,他听到王俊凯提起那个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你……妈妈?”

“死了。”王俊凯冷漠的说。

十五岁的时候王俊凯认为自己的人生将会是一辆平稳行驶的列车,循规蹈矩,不会出错。

他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严肃正直的Alpha父亲,温柔美丽的Omega母亲。父亲用昂贵玩具填满他的房间,母亲用睡前故事装饰他的梦。

小时候亲戚朋友最爱问的就是,喜欢妈妈还是喜欢爸爸啊,王俊凯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回答,妈妈。

他的母亲,书香门第出生,象牙塔里不谙世事长大,骄傲,敏感,纤弱,从王俊凯出生起就一直陪着他。

冬日的午后他们躺在客厅的摇椅里读故事,巨人盘古劈开混沌,北欧诸神居住在世界树,希腊英雄走上奥林匹斯山,世界缤纷绚烂。夏天的夜晚他们趴在露台的栏杆上辨认星星,循着银河轨迹旅行,从室女座α流星雨到人马座三叶星云,宇宙浩瀚无垠。

十五岁之前王俊凯的生活简单又快乐,像所有小男孩一样调皮捣蛋,看见喜欢的人会脸红,最幸福的事就是放学回家。

十五岁那年王俊凯分化了第二性别,在学校,是一个夏天的午后。

校医院检查后给他开了假条回家,天上掉下来的假条让他兴奋不已,刚分化还无法控制的信息素飘了一路,随着他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海潮一样汹涌的铺开。

接着他听见咚的一声,楼上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上楼,朝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走过去,Omega的味道浓郁到异常,他看到他的母亲神智不清的倒在地上,突然想起,她的发情期就在这段时间。

“妈……妈妈?”王俊凯试探地喊了一声。

抬起头看向他的不是他的母亲,她认不出这是她的儿子,她的眼睛里只倒映着一个刚刚分化的,充满性吸引力的Alpha——她向他张开怀抱,不是来自母亲,而是来自一个发情期Omega潮湿黏腻的怀抱。

王俊凯落荒而逃。

那个粘稠的,融化冰淇淋般的夏日午后,空气中蒸腾的水汽和毛孔里分泌的汗液湿答答黏在皮肤上,像是永远也甩不掉。

他无路可逃。

逃到哪里,他都要回家,回到曾经让他感到幸福的家。

推开门,没有人在家,反而松了一口气。王俊凯把性别分化的结果放在客厅的桌上,回到房间睡觉。

几天之后母亲回来了,但是又没有回来。

在她眼中王俊凯形如空气,王俊凯对她也避如蛇蝎,而本就不常回家的父亲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忧郁,流泪,哀愁弥漫了整个家。后来她和人写信,打电话,办所谓的贵妇沙龙,整日和一群Omega聚集在客厅,露台——所有王俊凯拥有过童年美好记忆的地方,被Omega甜腻的气味覆盖,蒙上一层浓稠刺鼻的油彩。那味道如噩梦般缠住王俊凯,他不再喜欢回家,也不再会看着喜欢的人脸红。

再后来,母亲被看见和一个Omega接吻,那是个还未成家的男性,喜欢给她读诗,被她牵着手,站在她的丈夫和儿子面前。

“想跟他走,就把标记洗掉。”王俊凯严肃正直的父亲这么说。

Omega想要洗掉Alpha留下的永久标记是无法想象的痛苦,而他温柔美丽的母亲义无反顾,然后,疯了。

不认得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清醒时哭泣,混乱时尖叫,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家。

他的母亲,书香门第出生,象牙塔里不谙世事长大,骄傲,敏感,纤弱,从王俊凯出生起就一直陪着他,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从象牙塔坠落。

坠落在他面前。

绚烂世界坍缩为点,浩瀚宇宙热寂,二十岁之后王俊凯的人生是一辆平稳行驶的列车,循规蹈矩,从不出错,又冷,又静。

直到今天。

“死……了?”易烊千玺眼睛微微睁圆。

“嗯。”王俊凯并不想提起这件事,偏头去看地上的人。

鼻血流成河的Karry被他这么一看寒毛倒竖,抬手想去拉易烊千玺的衣角,“Yee…他是你的丈夫,你能不能……”

“知道我是他丈夫,”王俊凯一脚踩在他的胳膊上,换来一声嚎叫,“还敢在我面前和他说话?”

“我认识他比你……”

王俊凯手背上暴起青筋,“认识早也没用,他现在是我的。”

“你想怎么样?”易烊千玺起身。

王俊凯放开脚下的人,站直了和他对视,“是你想怎么样,把这个人带到我面前,你想得到什么结果?想让我允许你和他继续恶心的搞在一起?”

易烊千玺攥紧拳头。

砰砰砰,有人敲门。

王俊凯踢了地上的人一脚,“鼻血擦干净,去看看。”

来人是警察。邻居因为感受到Alpha和Omega失控的信息素,以为发生什么恶性事件报了警。

由于不能留易燃一个人在家,易烊千玺没有跟着一起去。刚打过架——确切地说是刚经历过一场单方面殴打的两个人在警察局并排坐着,等着做笔录。

Karry鼓起勇气打算解释,“我跟他……”

“你跟他过去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但是现在,你们不可能了。”

“Jesus!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

“不能,我看见你就烦。”

“Fine, 那我走……”Karry站起来。

“回来。”王俊凯一手捏住他被踩过的胳膊,痛得他又是一声惨叫。

王俊凯悠悠地说,“你知道命运和宿命吗?”

Karry无语地看着他,“我中文还没好到那种程……”

“宿命是件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命运更在于个人的决定,”王俊凯收回手,“就是你们说的fate和destiny. ”

“谢谢你的中文词汇科普,我会记在心里的。”Karry坐下,终于说了完整的一句话。

“第一次遇见他那天,我产生了确诊性冷淡以来第一次冲动。”王俊凯把手揣进口袋,“我们相遇,分别,之后又重逢,结婚,离婚,现在又结婚,就像是宿命。”

“哦。”Karry无聊的揉着自己乌青的眼眶——你们那点事Yee已经快跟我讲烂了。

“所以我不会让他再离开,这是由我决定的命运。”

“嗯那你好好对他,祝你马到成功。”说完Karry沾沾自喜,还用了个成语。

“好好对他?”王俊凯冷笑一声。

这一声唤醒了在客厅被按着打的回忆,Karry冷汗直冒,他看了一眼墙角的摄像头,开着,应该不会出事。

“你什么……”

“这些你应该都会告诉他吧,那就告诉他,你告诉他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我——”王俊凯一字一顿地说,“不会给他。”

“你们……”

“当然我更希望的是你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王俊凯从兜里拿出钱包数了几张,“你的医药费,拿着,我们来对一下一会做笔录的时候应该怎么说。”

看着递过来的钱Karry意识到,虽然易烊千玺总是说眼前这人傻,听话,好欺负,但那都是在易烊千玺面前。事实上这个人也是一路名校读下来,手上还管理着一家规模不算小的公司——这样的人不可能傻。

他聪明,理智,揍了人还会给医药费。

不是黄油,他是一只真正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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