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楼里清净,包租公的收音机在楼道里回荡出断断续续的响声: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圣火在希腊赫拉神庙取火成功……
也许是因为完成了标记,也许是因为抑制剂,谌浩轩比来时路上放松了许多,借着新闻和夏常安搭话——其实要说是搭话也不太恰当,谌浩轩说的话和自言自语没什么区别,很难让人接下去:“这届奥运会的火炬会传递境外城市19个,境内城市116个,境外传递期间……”
还未说完,新闻被掐断,电台紧急插播了一则台风警报。谌浩轩关于火炬的背诵卡壳,改为复述昨天来时听的台风警报——自闭症患者即使有和人交流的意愿,对于如何主动开启和维持话题仍是束手无策。
夏常安听在耳朵里没回答,只当谌浩轩是另一台收音机,到了门口把行李往地上一放,敲了敲包租公的桌子。
包租公放下手里的报纸,问,“做什么?”
“借一下你的车,过几天要出海,今天去装行李。”
包租公从抽屉里拎出把钥匙放在桌上,“押五百。”
下楼忘了带钱包,夏常安翻遍口袋加上硬币也只找出三百四十,包租公沾着唾沫数了一遍钱,眯缝眼从镜片后看向了专心听收音机的谌浩轩,“不够就把你朋友押这吧。”
夏常安往旁边迈了一步,把谌浩轩挡在自己身后,“我上楼再去取。”
“开个玩笑嘛,认识这么久,少一点就少一点。”包租公笑起来眼睛更小,把钱收进一个铁盒,开了收条连同钥匙一并递给夏常安。
包租公的车是辆机动三轮车,谌浩轩坐进一米多长的小车斗,被车里码得整齐的行李挤在了角落,夏常安把行李稍微移了一下,好让他坐的不那么挤。今天要出门的时间稍微久一些,放谌浩轩一个人在家他怕被人带走。
自从火车上的争执之后,夏常安没有再接到那个所谓监护人的电话,而他也没有打回去。昨天他答应了船长出海,出发时间应该就在这几日内,这么短的时间来不及起诉转移监护权,只能再拖一阵子。
夏常安本不是喜欢拖延的性格,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罕见的有些优柔寡断。
胶皮摩擦过轮胎尖锐的吱呀一声,三轮车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
“下车,”夏常安背对着谌浩轩说,“去买你上船要用的东西。”
远洋船上一般不会有Omega船员,出了海基本上就是与世隔绝,一旦有突发状况很难处理。夏常安跟着船长几年混了个二副,而且马上要自己单干,如果执意要带一个“家属”,船长也可以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谌浩轩手脚并用从车斗出来,站在超市门口等。夏常安去停车场停了车回来,见谌浩轩捧了一本不知道哪个推销员递给他的超市宣传册在看。
“不要随便接别人给的东西。”
“这是我自己拿的。”谌浩轩指了一下超市门口的宣传架。
“下次不要拿了,这种东西没什么用的。”夏常安把那册子卷起来塞进门口的垃圾桶。
去澳洲的航线往返大概两个多月,船上的东西容易吃腻,需要自备一些食水。工作日的上午超市人不多,显得有些空旷,夏常安把购物车推到了食品区,“之前在家你一般吃什么?”
“早餐是谷类和蛋类的食物,和牛奶、咖啡或茶等不含酒精的饮料,午餐和晚餐是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类的食物,还有新鲜的蔬菜与水果,晚餐可以喝一些少量含酒精的饮料。”
说了基本上和没说一样,夏常安决定换一种问法,他从货架上选了一盒午餐肉罐头,“这个你吃吗?”
“这是什么?”
“肉类食品,”夏常安把罐头上的成分表展示给他看,“提供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
谌浩轩接过罐头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犹豫地说,“好吧。”
接受了一大堆新鲜事物的谌浩轩在饮料区听完夏常安对于碳酸饮料的解释,摇了摇头,“不喝。”
“你会后悔的。”夏常安把一提可乐装进购物车。
结账的时候一袋散装坚果的条形码扫不出来,条码下面的编号也因为磨损有些看不清,收银员输了几次还是失败,有些抱歉地对他们说,“这个实在扫不出来,不然您换一包,或者不要了?”
“1290999182112”谌浩轩突然报出一串数字。
“什么?”收银员一愣。
“同一个货架上的另一袋坚果,编号是1290999182112,宣传册上的价格是十五港币。”
收银员将信将疑的让他重复了一遍,把编号输入收银机,一脸惊讶,“没错。”
“总共多少钱。”夏常安问。
“二百……”
“不是问你,”夏常安打断了收银员,看向站在旁边的谌浩轩,“我问你,这些所有一共多少钱?”
“二百二十八。”谌浩轩直接回答。
“没错。”收银员更加惊讶。
夏常安找收银员借来计算器,“21252加68312等于多少?”
“89564”
“45862乘78635等于多少?”
“3606358370”
“这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圣火传递路线是什么?”
“这届奥运会的火炬传递分境外传递和境内传递两部分,顺序为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俄罗斯的圣彼得堡,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旧金山,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上一次影响到香港的台风是什么时间。”
“2007年9月24日掠过香港的热带风暴范斯高,编号0713。”
夏常安把计算器还给目瞪口呆的收银员,打开钱包,“结账。”
在港口的茶楼,夏常安用一顿午饭的时间教会了谌浩轩打麻将,下午去了茶楼下的麻将馆。
麻将馆里抽什么的都有,混合在一起味道刺鼻,再加上地处一楼照不到太多阳光,昏暗灯光下烟雾缭绕,好似旧社会的鸦片馆。一进门谌浩轩表情纠结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夏常安。
这里打麻将的大多数是船员,基本都是船行靠港,在这里打上两局。人员流动性大,即使他们赢得多了也不会太快引起怀疑。
夏常安一直知道谌浩轩聪明,毕竟当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时候,谌浩轩从来都是在家里看书。但他没想到谌浩轩聪明到了恐怖的程度——每一局他都能记住所有的牌,并随着牌局的进行迅速推断出每个人手里的牌。他甚至相信,如果麻将是一个不需要靠任何运气的游戏,谌浩轩一局都不会输。
几个小时桌角的筹码已经堆到引人注目的程度,夏常安捏了捏谌浩轩的肩膀,“这局打完你休息一下,去把这些都换了。”
一局打完又赢了一把,谌浩轩把桌上筹码全部装进牛皮纸袋,起身去兑换,夏常安在他位置上坐下洗牌。
兑换处穿着旗袍的老板娘叼着一根烟,指尖拨过谌浩轩拿来的筹码,烟气直冲他的脸飘。从夏常安的角度看不见谌浩轩的表情,但他知道谌浩轩一定皱起了鼻子。
筹码兑换完,老板娘把钱装进纸袋里递给谌浩轩,两个人交谈了几句后,谌浩轩转身离开。
从桌边筹码渐渐堆高起,就有人注意到这个打牌水平和长相一样好看的年轻人,现在换了一袋子的钱,看他的人就更多。
夏常安也注意到了,麻将馆里越来越多的,粘在谌浩轩身上的视线让他作呕——他无法忍受谌浩轩被这些人打量,像是被苍蝇盯着的一盘美餐。那是他的弟弟,他漂亮的,聪明的,柔软的,安静的弟弟,他的Omega。
他踩着地板把椅子往后一蹬,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刺耳,苍蝇一哄而散,却仍旧徘徊在周围。夏常安拍了拍自己的腿,“来坐哥哥腿上。”
这突兀的举动导致牌局中断,同一桌的人面露揶揄,有好事的人吹了一声口哨。
谌浩轩站在桌边不动,手里的纸袋捏出了褶皱。夏常安神色如常,不气不恼地问,“坐不坐?”
刚才一直低头打电话的老板娘挂断了电话,蹬着三寸高跟鞋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跟角落一桌抽大烟的纹身壮汉说了几句话,几个人一齐看向夏常安这一桌。
夏常安注意到,问谌浩轩,“怎么回事?”
“她刚刚问我怎么赢的这么多。”
“你怎么说?”
“我说我能记住所有的牌。”
“……你还真是诚实。”
角落里那几个壮汉站起身,夏常安抬脚一踢,桌子被掀翻,麻将打在地上又弹起,四处乱飞。谌浩轩靠近一步抓住了夏常安的手,眼神短暂的交汇之后他们冲开围观的人群跑出麻将馆。
迅速冲出人群,壮汉拎了金属棒球棍追上来,夏常安抱起谌浩轩往车斗里一扔,跳上车座发动,枣红色的小三轮突突突地开出去。
包租公的破三轮在机动车道上开出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呼啸着超过一辆又一辆车,被卡的车主打开车窗在后面骂,“赶赶赶赶去投胎啊痴线。”
夏常安转头做了个鬼脸,在风里哈哈大笑起来。
开出去几条街,夏常安拐进一条小巷把车停下,确定没有人再追来,他翻进车斗在谌浩轩旁边坐下。
“我有点晕。”谌浩轩手还维持着死死扒住车斗的姿势。
“我带了晕船药,晕车应该也能治。”夏常安打开车斗里的行李,把谌浩轩的手掰下来,塞了一板药在他手心,“自己掰两颗出来,我给你找水。”
吃了药谌浩轩还是一副没缓过来的表情,夏常安检查完行李,确定没有在飙车中丢失损坏,翻出来根棒棒糖给谌浩轩,“还能跟我回去港口一趟吗,忘记放行李了。”
谌浩轩木然地接过糖,举在手里,“麻将馆的人怎么办。”
“我们赢的也不多,这次多半是警告一下,下回不去就行了。”
“哦。”谌浩轩呆呆地点头。
“下次教你百家乐,我们去澳门赚点大的。”
“哦。”谌浩轩继续点头。
再次回到港口天色已经全黑,夏常安停车下来犯了烟瘾,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咬在嘴里。还没点上,一根棒棒糖杵在他眼前,夏常安无奈地把烟夹在耳后,剥了糖纸塞进谌浩轩嘴里,拎起车斗里的行李。
搬完行李,夏常安开了一瓶酒,坐在甲板上休息。
路灯照得近海星星点点,远处仍是一片漆黑,谌浩轩背靠栏杆站着,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夏常安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到的只有他闻惯了的,带着鱼腥味的海风。
第一次出海之前夏常安一直以为海洋是清新爽朗的,像名贵的香水,像他从谌浩轩那里偷来的吻,而事实证明海洋有无数种味道,唯独没有他弟弟身上的芬芳。
“让我喝一点。”谌浩轩盯着他手里的瓶子。
“这是含酒精的饮料。”夏常安转动瓶子,指着上面的度数。
“我知道,这瓶是我在超市拿的。”
“你拿这个做什么?”夏常安挑起眉毛,“超市买的酒可没夏煦的好,你喝不惯的。”
“我现在很想喝。”
既然谌浩轩都说很想了,夏常安也没理由阻止。他去船上的厨房找了杯子回来,丢给谌浩轩半个柠檬,“这酒味道对你来说太烈了点,配个柠檬喝吧。”
谌浩轩捧着半个柠檬无从下口,“怎么配柠檬?”
“先咬一口柠檬。”
谌浩轩依言咬了一口,对于柠檬酸涩的汁水他没有太大反应,只吐出一点舌尖。夏常安灌下一杯酒,扣住谌浩轩的后颈和他接吻,辛辣粗糙的酒顺着唇齿烧进口腔,他尝到了谌浩轩掩盖在抑制剂下的味道。
没有人提出不对,他们用接吻的方式分享了这一杯劣质的超市酒,夜港的海水翻起浪花,拍打在船身上。
唇舌的缠绵结束,夏常安的指尖摩挲过谌浩轩嘴角,“怎么样?”
“我可能晕船了。”谌浩轩的脸泛上一抹粉红,眼神里也掺了几分朦胧。
“那怎么办,你以后可是要和我出海的。”夏常安微笑。
谌浩轩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困惑地看着夏常安。
“等我买下船,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夏常安轻声问,“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
夏常安脸上的温柔沉底,变得冰冷,“等你给我赚够钱了再说。”
海浪越翻越大,碎成白色的水沫砸在栏杆上,船身摇晃起来,急促的雨点打在甲板上,扩散成密集的圆点。
“下雨了,”谌浩轩突然抱住头蹲下来,“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
乌云从远处的黑暗里翻滚着涌向港口,码头上的人撑开伞,又被风卷翻了伞面吹进海里。
“台风登陆了!”有人在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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